缺乏经验的世界(3)

我们是运动员。他抢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个笑了,继续把玩手机。女人听他说话,魂自丢了半爿。他们是运动员。这并不奇怪。他们的一切外部特征都准确无误地提供了这个信息。他还补充,他们是专业运动员。女人再次雌心蠢动,并且扭捏作态,她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来越含混不清。

专业运动员呀,是打篮球的吗?女人这样问道。女人是个体育盲,在专业运动员面前,女人乐于呈现缺乏经验的世界。经验引导女人维护他作为雄性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经验使他节节溃败。

不是。身高不够呀。还是他回答。女人问他有多高。他说一米八九。看他说 “一米八九”的样子,女人又丢了半爿魂。他说了一句热,脱了外套,将衣袖捋过肘关节,亮出半截胳膊来。女人的心被烫了一下,兀自热了好几度。女人委实不愿告诉你,他的眼睛如何,鼻子怎么样,他笑的味道,牙齿是否洁净齐整。女人压制内心满载经验的癫狂,佯装寡淡纯真,目光不在他质感可触的肉体上做文章,只是笑道,一米八九,挺高呀。拿巨人姚明相比当然不行,不是有个一米六八的篮球明星吗?打球还是讲技巧的吧。女人这么说着,“技巧”一词产生的歧义在女人内心衍生出一种暧昧和下流,她不由诅咒这种受中年浊男污染所致的低级趣味的思维定势与习惯。女人简直是一股突然卷入清晨的废气,即便他的肉眼看不见这一缕污浊,女人仍然为此羞赧。女人努力使语调口吻符合他的说话习惯,一面嘲笑自己像花枝招展的色衰妇人,或者是春情错乱的花痴。

其实是别的原因啦。篮球足球乒乓球之类的队伍太壮观了,打出名堂来难。我们打的是冷门。他说着,望了女人一眼,并有几秒停滞。女人顿觉面上清凉渗透。他不厌女人。女人不忍向你描述他的好。原谅女人的悭吝,女人要独享。他像打球那样,将回答抛向空中。什么冷门呢?曲棍球?女人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十分陌生的类目。不是,手球。他答。女人 “噢”了一声。知道手球吗?他问道,不许女人敷衍。那表情,那腔调,竟使女人有几分晕眩。女人老老实实摇头,希望他看着自己,一刻不停地讲下去。

手球一九二〇年起源于欧洲,与篮球在美国兴起的时间差不多,现在全球都普及了。它像篮球,基本上是篮球加足球的混合物。有 一些规则都是由篮球的规则转变而成的。手球的体积小,很容易控制,也比较容易打出劲力。一直沉默的圆脸姑娘近乎专业的解说搅乱了女人对他的幻想。女人无奈扭转头,对圆脸姑娘示以敬意。

女人不耐烦圆脸姑娘加入谈话,这意味着她要瓜分他的好,更何况,圆脸姑娘与他年纪相仿。女人希望结束手球话题,无奈出于礼貌,女人还需配合提问,倘有幸考倒圆脸姑娘,她自然就闭嘴了。颇为不测的是,圆脸姑娘竟然所知甚多,比如手球比赛在一九三六年第一次现身柏林奥运会,当时还是在露天的足球场上进行比赛,在一九七三年的慕尼黑奥运会上,才正式转入室内进行,一九七六年又增设了奥运会女子手球项目……有条不紊,滔滔不绝。女人听得倒抽冷气,对圆脸姑娘的见识赞赏难饰,夸了她,索然无味中看车窗之外。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车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从这个特殊的角度,女人看见了他,还有自己。该是何等优秀的父母,养育了这么一个他。女人如何从浑浑噩噩的经验中剥离,和他缺乏经验的世界融为一体 ;如何跨越经验之门的遥远,回复质朴如初的年龄? 女人愿不惜一切,与镜中的他连通。依稀灯火在他的脸上幻灭。女人感到他正强有力地渗入自己的骨髓,嵌入残存的魂。何以如此,女人的经验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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