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明显的变化是,在日常生活的美学意识下,人物成为丧失行动能力的主体。在李洱的小说中,人物多没有鲜明的特征,即使作家详尽地叙述了人物的行为、言语及生活方式,但依然无法拥有现实主义人物的典型性;相反,他的面目更加模糊、抽象。因此,“费边”“孙良”这些泛性名称可以随时出现。这些人物无一例外丧失了主动行动的可能,人物与外部世界的冲突多表现为激烈的内心冲突,他们个人性的实现不再能够通过外部的行动传达出来,而只能通过内在的思辨完成。譬如,费边及在费边客厅里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尤其是给杂志命名的过程最能充分显示这一点。他们拥有“言说身份”及“言说能力”,但现实中却是无法行动的人。“学生们在五月风暴中送给阿多诺教授的那两样东西也值得分析。粪便在分析玫瑰,玫瑰在分析粪便。”(《午后的诗学》)粪便与玫瑰。一对完全相悖的诗学概念,指向两种极端的性质,但在某些时候却具有同质性。丑与美、虚无与存在、臭味与芬芳、卑微与高尚,同时并存,好像在隐喻知识分子生活本身。费边所说的名言警句最终都成了阐释、调侃庸俗生活的最好、最恰当的注释。这无疑是对思想、学术极大的反讽。这些优美、极富哲理的语言“扑通”一声陷进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泥潭中,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再也无法找到当初的纯净、阔大和微言大义。
“这是又一代人。他们不是神经症患者,不是虚无主义分子,不是嬉皮士,也不是超凡脱俗的人文主义信徒。他们健康、敏感,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相当高的智商,生性散漫但懂得游戏规则,充满活力却从不挑起事端。……他们的经验征是:妥协。”但是,这种“妥协”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刻的世俗主义的渗透与人文精神的衰退。实际上,费边以他拥有的思想和精神为手段,游刃有余地行走于世俗规则之中,在许多时候,他是得意扬扬的。这与他的“反省”与“痛苦”并不冲突,这构成了知识分子一体两面的真实生活状态。当知识分子所掌握的具有“原典”性质的人类思想成果与智慧不再被社会作为不言自明的共同追求,当把日常状态中的知识分子生活发掘出来并进行曝晒时,知识分子的形象一下子变得暧昧,虚弱可笑,不堪一击。相比较而言,葛任则无疑是具有共性特征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象征性存在,他的“失语”不在于他自身生存状态的矛盾性(相反,他无论在何种处境都坚持著书立说,也没有失掉他的精神内核——羞涩的神态,被李洱称之为“个体存在的秘密之花”,在他身上,赋予了李洱对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而在于他被无限地淹没在历史的叙述话语中。对葛任来说,“羞涩”就是他的存在方式与存在价值。他越是“羞涩”,他与整个政治环境、历史语境就越是呈现出对立的趋势,因为历史需要一种标准的、统一的“姿势”,比如,“为革命而献身”,不允许存在其他的可能性。与费边们的“妥协”不同的是,葛任虽然对自己的命运洞若观火,但却仍然超然地领受一切,而不对自己的精神做任何方式的妥协,这或许是李洱知识分子情怀的一种不自觉流露,为此,李洱不惜在文中增加一些并不是非常协调的神秘主义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