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水野鹭

给宗璞大姐打去电话,她以为又是一个记者要采访她,听清是我,松一口气,我原来也忘了那件有些人认为是极重大的事,跟她通上几句话,想起来了,在网上是看到了报道的,也就顺便向她道贺,她没什么谦词,也无什么感叹,只笑说她目前又在治牙,我们通话,无需很多的过渡性语句,多是跳跃式交流,如记录下来,旁人或许认为是语无伦次,而在我们之间,却如淙淙细泉,点滴流水,全润心头。

记得今年春节期间给她去电话,不在家,后来她回我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北大墙外又增加了好多家餐馆?女儿小钰和其他亲友带她去餐聚,胃口还好,只是牙又不争气。她双眼已经是见光不成形,与电视的关系不再是"看"而是"听", 双耳功能也衰退,这"听"往往还得依靠助手的"传达"。我为她胃口尚佳而高兴。这就意味着她还能品。生之乐趣,需要助兴。我扬言或许会飘然而至三松堂,从风庐中将她引出,到北大墙外去吃西餐。

但我的爽约,也是出名的。四川话称这种人为"水客"。前年一次去电话,她责备我,问我怎么回事,竟许久都没有音信?我才恍然,确实差不多有半年没给她挂过电话,依我想来,对她尊之者敬之者慕之者喜之者甚多,对于我的电话,不至于那么重视吧。但她确实是喜欢我跟她在电话里闲聊的。那以后我就一直把通话频率保持在恰当的程度。

仲德兄还在时,我也会在电话里跟他聊几句。大姐告诉我,仲德兄跟她说过,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以仲德兄那样高品位的学问家,判定我"可以谈谈", 私心里是十分欣慰的。我毛病虽多,总还略有可取之处,人需表扬,心盼滋润,大姐与仲德兄偶尔会在电话里不经意地鼓励我一下,有一次就淡淡地说及,他们拿到新一期《随笔》,循例先读熟人的文章,于是仲德兄将我那篇《何处在涌泉?》读给她听,结果,读到末尾,仲德兄先流泪了。大姐由我的文章而感叹:世人多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不足为奇吧,但恩将仇报之事,何以例子多多?这次打电话给大姐,是问她生没生我的气?我在中央电视台10 频道讲《红楼梦》,头两集是从个人的角度谈"红学",其出发点就是认为高鹗续书糟糕。我跟大姐在电话里就高续之优劣时作争论,她语气总如春云那么柔和,观点却又总像玉石那般坚硬,她说高鹗最后写宝玉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里拜倒河畔,那猩红雪白的配色多么优美雅致,宝玉跪拜后作歌而去,又是多么空灵飘逸……我的观点实在大煞风景。她说她看了《百家讲坛》里我的高谈阔论,而且这次她努力去辨认我在荧屏上的形象,眼睛大争气,发现我头发居然一丝不乱,平整得令她惊奇,她记忆里的我,总是一副惫懒的样子,头发总乱蓬蓬的,我就告诉她那是化妆师喷了许多喱水才镇压住的。她很高兴地说,怎么会生气呢?你那套观点又不是没听见过,难为你讲得那么振振有词,自圆其说嘛,就该那么个讲法,而且引用蔡元培"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话很得体,她父亲在《新原道》序言里也讲过类似的话,学术见解,各持一端,阐释己见,何妨侃侃。但她又说,可惜要做的事太多,口述《西征记》、《北归记》需抓紧,否则,她是饶不了我的,会写文章驳斥我的"贬高之论"。

大姐知我半年多来一直住在乡下,离温榆河不远,她让我把温榆河的景色讲给她听,我这边细细形容,她那边凝神静听,听完,她就说也许某一天,她会在温榆河乘舟往我这个村子而来,但多半是还没抵达,就兴尽而返。听我说到春后河畔一片白蜡杆树林里,几百只灰鹭又从南方飞回来,到旧巢中产卵育雏,景象十分壮观,她说仿佛已经步入那片树林,觉得鹭鸣是在吟诗……跟大姐通完电话,刚搁下听筒,便铃声大作,一接,是一位熟悉的报人的声音,问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占线,是不是有别的传媒采访我?我就告诉他,忽然想到"闲云野鹤"四个字,但想把其改为"闲水野鹭",所谓"宠辱不惊",所谓"怡然自得",全在刚才的通话里有了禅悟,我想马上再到闲水边赏野鹭去,他那些热闹场上的话题,今天不谈,以后也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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