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正攻读硕士学位的年轻人对我说:"你的讲话,起着一种解构的作用!"他的评价,我听不大明白。怎么会是"一种解构"?我只不过是,道出了埋藏心中很久的一个大疑惑罢了。
今年二月底、三月初,我应邀赴新加坡参加了"人与自然--环境文学国际研讨会",除了在研讨会上发言,又参与了新加坡华文报业中心大礼堂的"绿色对话"活动,被认为是"一种解构"的讲话,便是在那个活动中发表的。
关注世界性的环保问题,呼吁人类与自然界的和谐,已成为了响彻全球的强音。就拿报纸的副刊来说,以环保为题材的散文、随笔时时出现,或揭露、抨击种种破坏自然生态、污染生存环境的现象,或痛心疾首于物种减少甚至灭绝,或宏扬、抒发对自然生态的悉心保护、对美好的野生动植物的倾心关爱,其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论点是:应当爱惜所有的生命。新加坡的这次盛会上,"爱惜生命"也是许多与会人士挂在口头,甚至作为论文、发言核心内容的,一个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宇宙公理"。
我却在"绿色对话"活动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爱惜所有的生命?须知,且不讨论植物界的问题,仅动物界来说,最庞大的生命群体是昆虫。在动物学的分类中,昆虫纲是动物界中最大的节肢动物门中最大的一纲,人类现在已知的约一百万种,占所有已知动物种类的六分之五,其数量及分布状态在陆生动物里占绝对优势;昆虫学家估计还有约四百万种的昆虫尚有待人类去陆续认知!我们在热烈地宣谕珍惜生命、爱护野生动物、保护自然物种的时候,往往所想到的只是熊猫、老虎、大象、犀牛、秃鹫、仙鹤等美丽的,或在现代社会已基本不构成对人类生存威胁的那些品类,也许有时会旁及于野狼、蟒蛇、鳄鱼、鲨鱼等虽外表凶恶或仍对人类有所妨碍的物种,以示我们人类宽容的胸襟,但我们却往往把地球上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最大的生命群体--昆虫,排除在我们那"热爱"、"珍惜"的命题之外;现在我们既然是一个严肃的,以"人与自然"命名的学术性研讨会,那么,我请问在场的诸位:你热爱昆虫吗?人类和昆虫,应当建立怎样的一种关系?
我对与会者诚恳地说,我提出这个问题,不是开玩笑,更不是想无理取闹,这实实在在是个令我困惑很久的,关乎生命伦理的,很重要的,期待着方家给予解惑的,不能再忽略不计的问题。
我们人类,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对昆虫,以及其他节肢动物,基本上是厌恶的,像苍蝇、蚊子、跳蚤、体虱、蟑螂等都是恨不能将其彻底灭绝的。我们的不少环保项目,如古代人文景观的保护,其措施里,就有专门针对昆虫,或其他节肢动物,刻意要将它们杀灭的--如对白蚁。如果把问题从生命关爱的前提下引开,不拘泥于动物学上的严格分类,不限于说昆虫,那么,凡是相对于人类来说比较微小的物种,我们人类,往往就都很少珍爱它们,比如,我们喜欢珍珠,参加"人与自然"研讨会的不少女士,就佩带着珍珠饰品,随我听会的妻子,我也给她买过珍珠项链,但仔细想来,珍珠是贝类为了排除侵入体内的异物,痛苦地分泌汁液包裹那异物,而产生出的"瘤子",珍珠越大,那贝类的痛苦便一定越深!
我家所在的居民楼,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由居委会发给药物,组织全楼统一行动,杀灭蟑螂和蚂蚁,我曾在厨房里,用放大镜观察过厨桌上的蚂蚁,那几只蚂蚁可能是感觉到大难临头,爬行时犹犹豫豫……一瞬间,我觉得它的形象很可爱,它们也是生命,也想平安生存,终其天年,可是,只因为它们妨碍了我们楼中居民生存的安适性,我们便要心安理得地毒杀它们、用滚水灌入他们进出的穴眼……在人类的实用理性之上,从哲学的高度,生命伦理的高度,我究竟该有怎样的憬悟?
这的确不是钻牛角尖,不是故意向流行的"热爱生命说"恶意挑衅,而且,我再往下说,可能会更令一些人瞠目结舌--其实,细菌、病毒,也是这地球上的生命形态……
我讲这些话时,心理惴惴不安,没想到,说完,却也得到了掌声,并有与会者积极参与讨论,可惜时间有限,未能充分展开。散会后,除了那位硕士研究生说我是对"热爱生命说"起着"解构"作用外,还有一位来自西马来西亚的先生对我说:"我虽然一时回答不了你那\'人类究竟应该怎样对待昆虫\'的问题,但是,我很赞成把关于环保的讨论深化;比如,一些发达的西方国家,动辄对砍伐树木表示深恶痛绝,这当然有一定道理;发展中国家,一些人为了立竿见影地发财,也确有滥砍乱伐的现象;但是,发展中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很难一下子靠出卖高科技,靠所谓\'知识经济\'致富,免不了总得先靠伐木、采矿,出卖原材料,来扩大外贸收入……所以,发展中国家的人士就环保问题发言,恐怕还应该与西方发达国家那些说\'便宜话\'的人士,自觉地区别开来;有的西方国家他们真是做到了一座森林都不动,但却大量地从别的国家采购森林原木,他们在本国可以侈谈\'一棵树不砍\',我们呢?我们必须冷静地对待自己民族的现实,只能是反对滥砍乱伐,讲保持生态平衡,而不是一味地唱\'把每一把斧头变成一棵树\'的高调……您说,是吗?"我听了,颇觉意外。当时,我未置可否。现在我把自己的问题和所引出的那位西马先生的问题,并列于此,求教于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