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

那天,来我郊区书房温榆斋的女编辑徐某,开门迎她我就一愣,她进屋后自己笑说,知道我是觉得她那顶带面纱的欧式古典坤帽扎眼。坐下来之前,她还把那面纱用双手慢慢地揭起,我说像是在拍电影,她笑得更灿烂,说那帽子正是电影道具,是要在他们出版社出自述的一位当红女星拍完一部新片后送给她的,那部新片的故事背景是上世纪20 年代,女星扮演一个赴法国留学的富家小姐。她是给我送一部书的大样来的,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当面跟我确定去留改动。我们处理完了书稿,闲聊一阵。她送来他们出版社新出的一本书,讲中国早期艺术摄影的历史,她说其中刘半农那幅《大风起兮》最有味道。我翻看那一页,确实精彩。拍的是古城墙下,在风中挣扎前行的挑夫的剪影。刘半农是中国最早倡导艺术摄影的人士,此事和他发明"她"字一样,功不可没。他的艺术摄影能把镜头对准社会中艰难生存的下层人物,难能可贵。艺术摄影,除了照片本身的质量,取一个什么题目也很重要,《大风起兮》这题目就取得好,摄影技术是从西方传到中国的,但刘半农成功地在这幅作品里,将艺术摄影本土化了,不仅题目有中国味,在洗印剪裁的技巧上,也追求中国水墨画的神韵,有反复欣赏的价值。窗外风声渐成推磨之音,一些沙土扑在窗玻璃上发出筛糠般怪响,徐编辑就说怎么你这村里村外的生态环境也并不怎么样啊。我承认。我在一些文章里,把我这温榆斋周边的好处说得比较多,其实,环境污染非常严重。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扑到我书房窗玻璃上,粘住似的好久都不离去,我就指着它跟徐编辑说,你看,多么丑陋!有人把废弃塑料袋的污染叫作"白色污染",真要都是白的,也许还顺眼一点,这村里村外废弃的塑料袋,什么颜色的都有,秋后收割后的玉米地,留下的那些秫秸头上,大风过后,全是钩住离不开的薄薄的劣质塑料袋,五颜六色,看去恶心,谁有工夫一一去把它们收拣起来?冬天雪后暂时眼净,开春后,拖拉机来耕地,把那些残留的塑料袋连秫秸根带土翻埋在地里,那些塑料袋几乎全是不具备降解性,有毒的,难怪这些大田里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势差!大风起兮,她那顶电影道具的帽子和面纱是不顶用的,出门就得灌一脖子沙土,我就再招待徐编辑咖啡,等风小后再让她回城。她跟我说起前些时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在德国看到的优美环境,以及那里人们良好的生活习惯。为什么我们就非得用那些劣质的塑料袋呢?特别是买菜的时候,自己拎一只竹编藤编的菜篮,或者厚实的帆布袋,去装那些买来的菜蔬,不是很好吗?报刊广播电视里不知道宣传多久了,但事到如今,还是薄薄的杂色塑料袋横行,一些超市还在使用,更别说那些农贸市场。叹息之余,我就坦白,其实我自己,在这村边的农贸市场买菜,有时也并不自带盛菜的工具,而是接受小贩提供的那种超薄的塑料袋,只不过回来后我会把它扔进自家垃圾桶,最后再连同其他废弃物扔到外面的大垃圾箱罢了。

徐编辑说,这就跟随地吐痰一样,不管GDP 值怎么飙升,中国人这一类的陋习,看样子还需要很久以后,才能够不那么普遍存在。"这究竟是为什么?"我问,她只点头赞同我的问题,也并不能作出回答。

风就是不停。徐编辑说必须回去了。她毕竟有自己的富康车,就停在书房外几十米处,进了车就没事儿了。我说那你就把我捎到村边农贸市场,我连一茎菜叶也没有了,非去一趟不可。搭车到了农贸市场,没下车,我和徐编辑望出去,就全愣住了。

那农贸市场没有一个顾客,但几乎所有的摊位还都在坚持,空档很少。那些守摊的人,多半是一个摊位一对夫妇,简陋点的,就是个地摊;稍好点的,支个破遮阳伞,伞下是放菜的三轮车;生意做得久发达一点的,是小卡车,上头张着比较阔大的帐幔,除了卖菜,还卖水果。这一切,摊位和看摊的人,全笼罩在"大风起兮"的氛围中。这本没什么稀奇,对不对?可是我跟徐编辑为什么愣住?就是我们都分明看见,所有那些看摊的男女,全都把一个塑料袋箍套在自己脑袋上,用来挡住风沙!

那天晚上,风停了,徐编辑来电话,说她实在难忘看到的那种情景,她鼓励我成为"当代刘半农",去拍下那现实中的"大风起兮"。我却告诉她我一点不想拍照,我只是在琢磨,也许,只有在一个大体均富的社会里,才能切实解决塑料袋污染这类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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