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命案(5)

沐姨,就是沐霞女士,我是她表姐的女儿,我的姥姥跟她的妈妈是堂姐妹,算不上有多亲,可是这些年沐姨跟我来往密切,忘年交也谈不到,开始,是我有求于她,后来,是她有求于我。

沐姨打天性里就喜欢薰衣草,这是我妈很早就告诉给我的,也是偶然提起。我妈说,那时侯沐姨大概才十岁出头,姨姥爷带她去一家专卖法国货的商店,那墙上挂了幅艺术摄影,画面就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她还是个小姑娘嘛,按说审美上能有什么深度?可她站在那大幅的照片底下,完全是痴迷的状态。店员就跟她说:"小妹妹,这是薰衣草,不光好看,还香得不行呢!"就拿用那薰衣草作芳香剂的化妆品,凑拢她鼻子,她就跳着脚说:"香!香!"姨姥爷就给她买了一大堆那样的化妆品,可是她还不满足,在回家的路上,那辆豪华的小轿车里,她就撒开了娇,"我要薰衣草!要薰衣草嘛!"这些情况,还有下面一些情况,当然是我妈事后听姨姥姥说的,总之,骇然听闻,那天回了家,姨姥爷就让手下打听,城外究竟有没有种薰衣草的?居然有!正赶上开花季节!姨姥爷就让有多少全给买下来,尽快给送他家去!沐姨一觉醒来,就发现她床边全是薰衣草,跑出房间,小洋楼的过道里,楼梯边,大堂,楼外廊子里,甚至通向院门的甬道边,统统是薰衣草,一派紫缎般的色彩,那股香气哇,像波浪一样在她家翻滚。据说整整一条街都足足香了一个月!妈妈那时候去她家找她玩,赶上了,两个人就在那草丛里捉迷藏、打滚儿。

当然啦,妈妈讲完这件往事,免不了就教训起我来,什么你看资本家为溺爱女儿多摆谱呀,买那些薰衣草的钱,足够多少家穷人吃一年饱饭呀,为消除这样恶劣的阶级烙印,你沐姨和我付出了多么大努力呀,这样荒唐的事情,总算被历史扫荡了呀,等等。我哪里耐烦听她那些个絮叨,只是闭眼凝神吸鼻扣齿,体味那童话般的薰衣草世界的曼妙……

你是个一望而知的惫懒人物。可是沐姨有一回不知怎么忽然跟我提到你,说你就住在她家楼下。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但她提到你时候的那眼神表情,显示出她对你有一种超常的欣赏与信赖。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虽是近邻,却从未正式来往过,你跟我表姨爹老楚简直就没过过话,跟沐姨,也就是在楼外遛弯时遇上了,淡淡地聊上几句,并且主要还是沐姨跟你说,你多半只是点头、摇头、微笑、皱眉而已,你真可恶!你辜负了我沐姨对你的一派……崇敬!不,我还是取消"崇敬"这个字眼的好,还是那么说--她对你相当欣赏,相当信赖,她主要还不是通过跟你本人接触,达到这一点的,她是读你的书,你的零碎文章,特别是那些谈城市文化、生活美学的文字,形成那么个心态的,我敢说你所有公开发表出来的东西她都搜罗全了,我在她家全见到过,她一定是认为跟你通过阅读"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沐姨是他们那一辈里最小的,上个世纪末,他们那一辈的就陆续地前后脚离退休甚至去见马克思或者上帝了,平心而论,在跟他们那一辈相处时,我觉得沐姨是他们里头心态最好的,她从没喷射过怨气牢骚,总乐乐呵呵的。我跟沐姨比较能沟通,跟我爸我妈都隔阂很深。我爸很奇怪,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成了个热诚的"新左派",言必及赛义德、德里达、詹明信,七老八十了,还喜欢穿有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别看从杂志社退下来了,社会活动似乎比当老总时候还多,说起话来火气还挺旺,这本来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思路追求嘛,可他就容不得对他的观点立场有丝毫质疑,一触即跳,颐指气使,比如我跟我妈议论到恐怖主义袭击,他一旁也没听清我们究竟议论的是什么,立刻大声斥责,说我们愚蠢短视,不懂得危害性最大的恐怖主义是国家恐怖主义!我就跟他说有理不在声高,我妈就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心脏有隐患,他呢,恨恨的样子,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本人就很恐怖,看在我妈份儿上,我才没把这感受说出口。我那表舅战豪则是另一种状态,他家住的那个干休所真跟个大花园一样,我遇上的别的离休老干部,大多认为如今是国家最强盛最提气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战舅却不这样认为,一张脸总阴沉沉的,话不多,一旦说出口,确实掷地有声。有回我跟表妹,就是他的小女儿聊天,说起了她爷爷当年为她沐霞姑妈买薰衣草的事,她非常惊讶,说:"哎呀,我们家原来阔到了那个份儿上呀!"我就调侃地说:"是呀,你们家是先富起来的呀!"我那话音还没落,忽然听见拍茶几的声音,原来被坐在那边的战舅听见了,他脸也不对着我们,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生气,悻悻地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然我们家是先富的模范,那我当年还投奔什么革命,我留在家里子承父业不就结了吗?!"我和表妹也不敢接那话茬儿,赶紧溜出了那大客厅。还有一次大家围着餐桌吃饭,谁也没说什么严肃的话题,他却忽然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顿,跟大家说:"知道苏联为什么亡吗?根子就在搞\'全民党\'!"所以我母系家族里,惟有沐姨让我觉得可以亲近。她在我面前从无沉重的话题。她决心亲自设计、指挥居所的第二次装修,把我找去了,让我参谋。她那方案真是极为大胆,极为浪漫。不跟你细形容了,只说一点吧:她整体上要搞成薰衣草的情调。那时候老楚已经去了珠海,你该知道,他们的儿子,我表弟,在加拿大取得博士学位后,成了一个大"海龟(归)",娶妻生子,在珠海一家大公司任CEO,过得挺好。老楚沐姨也在那边买了商品楼,老楚喜欢那地方,去了一住就半年一年的,据说在写回忆录,好几家出版社盯着他那书稿,他是乐而忘返,这边的宅子当然也就任由沐姨折腾,怎么个二次装修他都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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