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浓烈的热爱之情,对功名狂热的进取之心,对国家执著的爱恋之火,在冷静、熄灭之后,化为“缘起性空”的轻烟缕缕。浓情淡去,深爱消融,这是一个由爱向空的历程,这是一个美学和哲学上的怆然转身,这是一个层层蜕变的觉悟过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自信一颗禅寂的内心就足以驱散世间纷扰,一门一户就足以从精神上隔绝喧闹纷逐的人世。他的诗总是渗透着这种空性,不管是“暮雨空山”,还是“空山新雨”,到处都充满着天真灵性之美,诗人在自然的融合之中看空了外在之相,也看空了内在之心。正如王维自己所说,“色空无得,不物物也”。
在佛家不二精神的启示下,苏轼悟到了人生的空幻,并在作品中多次表达了对人生虚空的感受,但他并未执著于空而否定人生。尽管他在词里写过“先生年来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但他从未真正做到离弃人世,而是始终在不入不出之间,超越有无之境,游于物之外,无往而不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坎坷的人生中“一蓑烟雨任平生”,出离“风雨”和“阴晴”二边,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不二境界,实现了人生审美化的超越。从这一点上来说,苏轼更能代表宋元以来吸收了佛学禅宗的中国哲学和华夏美学。
到了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就点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佛教将世间万物(佛家叫作“大千世界”)称之为“色”(泛指红尘、物质的情欲世界),同时认为,世界万物(色)只不过是万物本体(空)瞬息生灭的假“相”(又称色相),皆是虚妄,终属虚空,因此“色即是空”。小说第118回中,有一段宝玉与宝钗讨论“赤子之心”的对话。宝玉说:“那赤子之心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个字。”一条苦难的人生之路,是一条执有的人生迷途。这条人生的迷途反过来却成了自由从假回归真的觉悟的人生之路。能找到生死的最终因缘是无明,便达到无无明之觉悟,即谓悟空。对曹雪芹和他的代言人贾宝玉来说,能找到自己究竟的情种和痴根便是悟空了。
对于书中描述的文人学士们来说,出仕与隐逸在他们的生命中交叉而过,分别勾勒了属于自己时代的仕隐情结。在仕隐之间的天平上,有着不同的倾斜,有的重在仕,有的重在隐。隐中藏仕,仕中恋隐,或者仕中恋隐,归依于隐,隐中藏仕。不同的倾斜从而造成不同的人生轨迹:前者从此成为“欲回天地”(李商隐《安定城楼》)者的楷模,后者则成为出世精神的象征。但他们共同见证的是华夏文人道统精神体系中的绝代风骨。
这样的绝代风骨,这样的性情体系,时而厚重,时而飘逸。当士子的心灵天平倾向国家与政治时,风骨是深沉而凝重的;当他们的心性情怀转向自然与宇宙时,风骨是自由而飘逸的。这样独立的风骨,进退自如的生命智慧和百折不挠的心理韧性,在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品格中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今人在公共媒体上津津乐道于欧洲知识分子起源、法国知识分子现象、民国知识分子群体等话题时,殊不知,丰碑早已耸立在中华文化的古老史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