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名片的方法(2)

撕这样的名片很容易。你保留这些名片其实毫无用处:从来是他们追上门来,用不着你写信;也从来是他们纠缠,而你并无求于他们。你曾经天真地珍惜过,你错以为他们真是同道,你完全没有必要地给这些吸血鬼也留了一点温情。现在他们在患难中撕下了一切面具,跺脚,忿忿地吃了亏一般也要走了,而你能够做的,不过是快快撕了他们那肮脏的名字,并且快快忘掉他们的吮吸、偷窃同名的名字。撕这种名片时要忍住恶心;撕时要克服的是真诚的孪生品质:柔软和惊奇。但这并不难,人在锻炼中会突然变得坚决,残酷一般的坚决。转眼间那些撕碎的纸片扔进了垃圾堆,转眼间被强塞入的印象便开始褪色。很快你忘记了他们,忘得像撕过名片后又洗过的手一样。

他们不配被人记忆。经历过这一次,你的大脑也强健了。你忘掉了他们,脑海中凸现出来的,是纯洁得多的群像。

撕名片一事并不是指上述的内容。我说的是另外的人,他们与你的关系反映着大一些的命题。这是第二批;还远不到本质。因此要回忆得平静而简略,原来写散文也有如同写小说那样的烦人过程,我已经感到最核心那一部分给我的压迫,但我非得按部就班。

这是一些与你的历史发生过密切关系的人。可以叫旧日的友人们。从你刚刚步入青春,步入这条很特殊的小道以来,你一面与社会对峙一面结交了各种朋友。

那结交曾是真诚的。有过彻夜的长谈,有过篝火的照耀灼烤。有忘情的欢唱和痛饮。在一些政治式的时期,你们有过一种战友的关系。甚至有过模拟先烈的、多少危险的考验关头。有一些人生阶段,你们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把逆旅变成了光荣的回忆。

我至今仍然按捺不住惊愕。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友谊就淡然消褪而且终于荡然无存了。回忆太鲜烈了。你对他们的怀念太重了,因此痛苦的自责便无从解脱。是不是背离友谊的就是你呢?是不是该被人撕掉忘掉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一个人呢?为什么只有和你的友谊这样难以保存呢?即使今天,即便此刻,被人不快地、反感地忆起的,难道不是你吗?

然而,人们需要友情仅仅是此。至少,我需要支援仅仅在此刻。

以往我为这种个别劲儿,为这种特殊性不安,而今天不同了。

今天我重视自己的特殊性。背靠着“哲合忍耶”——我开始急速地自尊。这是我要求中国文化接受的一个外来语借词,尽管它诞生于中国母体之中。人们向中国输入了那么多外来语,那些都是世界体制的渊薮——盎格鲁?撒克逊的货色;而我输入的是一种烈性的血,是一种义,是一种信,是一种判逆和坚守的素质。同时,它也是以本质的“友”。

我愿意责备自己以这种“友”的尺度苛求每一个友人。但我别无选择。极端作为正义的绝望嘶吼时,人无权谴责它。

在与哲合忍耶回民结合战斗的日子里,我敏感地明白了与旧日友人的分歧。友谊若没有信仰为支撑,那友谊确实不是钢。

撕掉这些名片时,心感到了些微的疼痛。若不是在遥远的黄土高原有无数哲合忍耶人民在温暖着我,这疼痛会严重地干扰我。

但是在事实上我们已经分手。或者说,结论是我们已经立场不同。那么,感觉到残生短促的我没有余裕伤感一番了——我静静地撕碎了这些珍存的名片,包括手抄的住址录,然后转过身来。

这场撕,如同一场手术。我也许失去了重要的肉躯的一部分,但我的精神集中了,我感到自己轻装地进入了战斗的状态。

撕碎的名片像雪花一样飞散了,像一场虚构的雪。我觉得怅然,但更觉得干净。那真正的大雪,那启示和神秘的雪,已经在空中密集地酝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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