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对于高雅的脆弱和精致的美丽的审美崇拜——毫无疑问,这是与对天使般的女性的道德崇拜联系在一起的——也要求“高雅的”女性必须“杀死”她们自己(正如勒德拉注意到的那样),从而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她必须是纤细的、苍白的、被动的生物,她们的“魅力”会令人恐惧地想起那如雪般惨白、如瓷器般凝滞的死者的样子来。勒得紧紧的花边、束紧的衣裙、喝醋,还有大同小异的化妆品或者用来节食的玩意儿一起,共同构成了女性饮食起居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们齐心协力,让女性要么变得娇滴滴、病歪歪的,要么真的生起病来。贝丝·玛奇具有淑女风范的美丽的姐妹艾米因此用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方法,使自己变得又苍白、又憔悴,就像贝丝一样,这两位女主人公合力构成了互为补充的两半,代表了“美丽的女性”的形象,她们的死亡,根据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说法,“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主题”。
然而,无论是变成艺术表现的对象,还是一位圣人,她都需要面临对自我的放弃——放弃她个人的舒适、她个人的欲望,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些是天使般的美貌女子最为重要的行为,也正是由于这些行为,这种牺牲,她走向了死亡,走向了天国。因为要做到彻底的无私,就不仅仅需要高贵的举止,甚至需要个人的死亡。一种没有一点点故事的生活,就像歌德笔下的玛卡莉那样的生活,真的是一种死亡的生活,一种虽生犹死的生活。保持“静思的纯洁”的理想状态最终既把人召唤进了天国,又把人推入了坟墓。那么,还是让我们回到奥罗拉·李所开列的形象名单中来看一看——她在母亲的画像中看到了“鬼魂、恶魔、天使、仙女、巫婆和妖精”——这里我们有一种感觉,奥罗拉的母亲虽然是一位已经进入天国的“天使”的形象,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一个邪恶的“幽灵”,因为她戴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化的女性所戴的那副面具,她在活着的时候过着一种死亡的生活,但是死去之后,却可以使她的欲望、她的自我和她的生活得以真正实现。
但是,正如道格拉斯同样也提示我们的那样,维多利亚时代死水一潭的家庭生活不仅仅代表了一种对无私的行为造成的死亡的默认,它还代表了缺乏权力的人对于权力的一种秘密的企求。“墓碑,”她这样写道,“是崇拜那些受到忽视的人的神圣的标志。”由于被从公共生活中驱赶出去,又被剥夺了从自己的感性存在中寻求快乐的权利(尽管由此带来的痛苦并不缺少),维多利亚时代屋子里的天使们因而获得了一种至少得以超越于自己的家务空间的权利,即步入死亡王国的权利。但是,假如作为护士、安慰者、精神导师和神秘的信使的女性能够操纵死亡的话,她的崇拜者们有时又会恐惧地想到:除了她们自己步入能够消除痛苦的死亡之外,她会不会也带来死亡呢?如韦尔什所说,“一位天使能够实施拯救的权力表明,她也能够将人带入死亡,虽然她自己对此是否认的。”他在分析爱格妮斯·威克菲尔(在《大卫·科波菲尔》中)这位具有天使品格的人物形象时,就提出了一个不怀好意但又充满了智慧的问题:“如果用侦探小说的语言来问的话,最后那位看到朵拉·科波菲尔还活着的人是谁?”
韦尔什和狄更斯都没有对天使般的女性所拥有的致命的潜能进行明确的阐释,除了仅有的一点暗示。但在这一语境之下,一句聪明话就足够了,因为那点暗示已经可以帮我们解释奥罗拉的母亲所经历的种种形象的变化了。我们开始看到,她作为“鬼魂、恶魔、天使、仙女、巫婆和妖精”的诸多形象是彼此复杂地纠结在一起的,并一一对应。当然,女性由于被囚禁在死亡天使的棺材般的面具之中,她很可能长期以来就想着怎样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