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窗(6)

谁也一声不吭,可显而易见,随着这个瞬间,一切追赶都停止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想着那一伸一屈的两腿和拖拖曳曳的步伐:比起我来,他们还要走好远啊。而在距离中,一种亲密的感觉油然而起——在自己村子里,对那些邻居的孩子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因此,后来接着在时间距离中,这群胡姆查赫孩子乱作一团跌跌撞撞,卷得尘土飞扬,声嘶力竭的吼叫让恐惧传向四方。这一切变成了一个舞蹈和跳跃的队列,而今依然在童年的乡间大道上扬长而去,犹如一群部落成员,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在这个图像中存在下去。(事后我自然浑身都打颤,久久地在草地上无法挪动身子。我靠在那儿的木头奶站上,默默地背诵着那些数字。)

相反,要对付我的第一个敌人,却什么招也没有了。他是邻居的儿子,白天挨母亲打,晚上挨父亲揍,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我在家里从来都不会挨打,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生我气时,常常就在我眼前自个儿不是捶胸,就是打脸。可更有甚者,他会握紧拳头,狠劲地捶打自己的额头,直打得他不是踉踉跄跄地向后摇晃,就是双膝跪倒在地。可是我哥哥就不同了,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据说他不光是挨打,而且常常整个下午被关在屋后的地下室里。在这个用来储藏土豆的地下室里,我哥哥只要一闭上那只独眼,无疑要比他睁着那只眼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我那个“小敌人”——相对那个后来的“大敌人”,我现在这样称呼他——可是不会动手的。尽管如此,他一下子就成了敌人,一眼就是了,好久什么都不用再说了,甚至连再看一眼都用不着。没有习以为常的吐舌头,吐唾沫,使绊腿。儿童敌人不用声明,仅仅就是怀有敌意。他的敌意会爆发为突然袭击。

有一天,教堂里在朗读新约四福音书,大家都站在那儿。这时,我觉得膝窝后面挨了轻轻的一击,几乎只是没有使劲地撞了一下,可是却足以让我支撑不住。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家伙在独自出神。从这个时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让我安宁过。他不打我,不扔石块,也不骂我——只是堵住我的去路。只要我一出门,他就跟在身旁。他甚至闯到家里来——在村子里,小孩去邻居家串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挤着我的身子,一点也不显眼,平常谁也发现不了。他从来都不会动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用肩膀轻轻地顶你(甚至连踢球时的冲撞都说不上),看上去,仿佛他要友好地向我说什么悄悄话似的。而事实上,他要把我挤到一个墙角去。然而,他通常压根儿都不会碰我一下,只是故意学着我的样子。比如说,不管我去哪儿,他就会冲出灌木丛,跟在我身旁,学着我的架势舞来弄去,同时迈起脚步,以同样的节奏甩起手臂。我一跑起来,他也跟着跑;我一停住步,他也跟着停下来;我眨一眨眼,他也跟着眨。此刻,他从来都不会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打量着它们,就像其他身体部位一样,目的是尽可能早地捕捉到每个动作的苗头来重复它。我常常试图使他对我的下一步行为产生错觉,故意朝着错误的方向接着又迅速掉头转向。然而,你永远都不会骗过他。他以这样的方式与其说是学着我的样子,倒不如说使我黯然失色,我成了自己影子的俘虏。

平心想一想,他或许只是讨厌。这种讨厌劲久而久之自然会变成一种敌意,搅得你永无宁日。那个家伙始终与你形影相随,即便他本人不在我身旁。每当我高兴的时候,立刻又会失去这种兴致,因为我在思想里看到它被我的敌人模仿,而且这样被否定了。其他生存感受——自豪、哀伤、愤怒、爱慕——同样如此:在影子游戏中,它们立刻就会失去其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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