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丢下产品:不行。她叫来机修工。那男人瘦而黑,脸色冷峻,扯过挂在行车上的大铁链,套在注塑机上,又拿起钢钎,对着某个地方捣鼓。在他大规模动作时,啤机的外门依旧一张一合,我依旧要伸进胳膊去。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不关外门,里面就不动?”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脸色愠怒。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啤工,对这台机器的安全性提出质疑?而它,显然不是万能的:我眼瞅着它因为缩水,让产品从一本书的面积缩成一片树叶。然而,在机修工看来,我对机器的不信任,就是对他工作的藐视,我对机器性能的揣测,就是对他技术的嘲讽。后来,机修工说我多嘴多舌。
我不放心这个铁家伙,拉开外门,取出产品后,仔细揣摩凸起的钢板要过多久才会插入凹陷处。虽然我知道,厂方压下我的身份证,并用我的五元钱买了工伤保险,但是,我才不想享受那个保险!我本来就对机械反应迟钝,加上近视,举止有些迟缓;现在,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掐算好时间,举起手臂,一次次伸进那个恐龙大嘴里!
在工伤康复中心,那个家具厂的男工说:随时随地都存在危险!
他盯视着我:不管你是新工人,还是干了二十年的老工人,不管你是刚上班,还是要快下班,因为你不是机器,总会有一不留神的时候,然后,扑哧,你的手就完蛋了??
他伸出他的手,凑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看起来,那手掌完好无损,白而大,没有明显的疤痕,然而,他抱怨说,明显不如以前灵活。
他说:我做家具十年都没出事,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剩下最后一片木板,用手推过去,心里一愣神,扑哧一下,指头已经被咬住了,举起一看,血淋淋的,断了四根,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我大叫着“完了完了”,赶快坐上摩托车到医院,说“快做手术,快做手术”,可医生先包扎起来,让我去交钱。两千不够,我让工友们凑,交了五千元,一个小时后才开始做手术,做了四个小时,总算都接上了。麻醉过后,疼得直打摆子。现在好些了,不那么疼了??
他的模样很周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他是湖北人,三个孩子的父亲,已买好回老家的火车票,当晚就要上火车。然后,“扑哧”,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同。他将很难再找到技术性较强的工作,而全家老小的开支,原本都靠他。但他又笑着指指旁边的人:“总比没有手指强!”
难道这种社会底层的牺牲是发展之必需?
三
注塑机修了十分钟,没有好转迹象。
主管到了,拖着长腔:“哎哟,看来,早晨是搞不掂了?”
她耸着右肩,顺势往机修工身上顶了过去。在这样的空间,看到如此暧昧的身体动作,令我瞠目。那机修工无言地转身走了,而她还在笑。直到那男人走远,她的嘴角依旧上翘。
36号机是无法继续等下去了,组长带我去20号:那里有个钢铁装置,类同机械手,高高在上,咔哒,右移,长铁杆下缀着铁板,上面吸着两个白色PC305内碟,铁板向下一翻,内碟坠落桌上,铁杆收回,左移,再向下探去,吸出内碟,循环往复。
被调离此岗的大姐皱眉:“我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让我去那儿?”
我理解她:到新岗位,要适应新程序,会加重身体的疲劳感。
每日连续工作十一个小时,人的身体会变薄、变脆,皮肤变厚,脸颊干燥,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则发酸,肌肉不可控,四肢失去整合能力,目光无法长时间集中于一点,看什么,都有些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