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阿凤(5)

邵阳这两个字,在珠三角是重要的:邵阳人从不打广东麻将,只打家乡麻将,且只和老乡打。一晚上输个几十块、几百块,不算什么事。打牌的人有小老板、主妇,也有如阿凤这般的普工。到了牌桌上,外在的标签皆被解除,只剩下两个字:老乡。邵阳人始终是岭南大地的陌生人,他们不说粤语,喜吃辣椒,但他们的身体上像长出了软壳,压住他们,让他们不能轻易返回家乡。于是,某种精神上的返乡之旅便建立起来:打麻将不仅仅是娱乐,更是某种“中国式的社交活动”,邵阳人用家乡话传递信息,相互照应,形成小集团,对抗外部的强大世界。

见我用五元钱买了双塑料手套,阿凤瞪圆眼睛:“你不能这样花钱!”我说我的手好疼。她瞧了瞧,确实,和她的不同。突然,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她从我请客吃烤肠、买手套不眨眼等细节,觉察出我是“富裕”的,但是,某种惯性思维依旧让她止不住说下去:“咱们出门打工,就是为了存钱,你这样花钱,哪里能存得住,一个月不是白辛苦了??”

我冲口而出:“你输掉的一百五十元,能买多少双手套?”

她愣住,血气凝在脸上,愈发苍老。她慢慢道:“我是戒不了??”

某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我们,那吃到嘴里的烤肠味,变得有些古怪。

下午的时间打发得很快,转眼到了三点。我暗中计算,还有四个小时就可以下班;还有四个小时,今天就变得无比完美。组长疾步走来,速度快得吓人,令我浑身一抖,然而,他却看都不看我,直挺挺走向阿凤。阿凤将钳子放进塑料箱,跟在他身后,出了车间大门。二十分钟后,阿凤回来,头上居然没了帽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凤。这时的她,和中午在牌桌上的她,精神迥异。她脚步踉跄、脸色乌黑,像被人举起枪打了一靶,正中眉心。她已经死去,只凭借着本能挣扎,挪动身躯。她无力多说话,只在拿走茶缸时,向我们摆了摆手。

阿凤的丈夫雨天跌下山沟,摔断了腿,高位截瘫。

和别的女性主动逃离乡村不同,阿凤是被丈夫赶着出门打工的。丈夫眼瞅着别人家里慢慢富起来,心里急,就和阿凤商量:必须有个人出门打工。说来说去,还是决定让阿凤出门。阿凤便拎着包,上了火车。阿凤的强悍坚毅,都是在打工途中历练出来的。她也累,甚至比别人更累,但却咬着牙硬挺着。一年又一年,每次春节都嚷嚷着不出门,可正月一过,还是照样上了车。

虽然她的能干有口皆碑,然而她从不以此为豪。她和工厂,和城市,始终处于隔离状态。现在,阿凤将重返老屋,照料丈夫吃喝,下田种地,烧火做饭,洗涮缝补,拉扯孩子,巨细靡遗,一点不漏。她将变回一名普通村妇,春种秋收,曾在南方的生活,恍如一梦。

然而,这样一场梦,那么容易被遗忘吗?

阿凤不再是从前的她。从前她是家里向外延伸的翅膀,说不定,能带着一家人飞起来;现在她是家里的一根梁,里里外外都靠她,她需加倍努力,才不致让日子陷入困顿。但她到底和那些从未出过门的女人不同。

“嘿,我打工的时候啊,你才这么大点儿??”阿凤曾和阿红这么开始聊天。

阿凤能够诉说的南方,不过是把门推开了的微小的局部,而就那么一点点光亮,吸引着阿红,毅然离家。如今,当阿凤返乡回家,那扇已经推开的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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