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急流

浑河的急流

在浑河左岸,白鹿林子……

苏雀来的时候,苏子已经熟透了。苎麻高而干的伫立着不动,大片

的叶子都挂着秋天的金黄,闪着耀眼的光亮。苦蓬发散着愁苦的气味,

不愿任风吹散了去,它们是有着飘散的命运的。而枝权像流蜡似的指

甲草的“古都儿",那顽皮的子苞,却毫无计算的随处弹开去,棕红色的

颗粒,到处的撒了满地。

太阳柔和而光亮,天高了,空气干燥,白草沙沙作响,四处没有一丝

的阴影儿,草原上呦呦的听着鹿鸣。

而这时窜天的白杨,在透明的空气里,显露出一切高原的豪爽的美

质,通体是亮的,微风过后,发出男性的吭吟——而没有风的时候,又不

动的,带着温柔的静穆,显出寂寞的样子。

纺织娘是没有了,土蛤蟆也不叫,甜水井沿有“辘轳把"的绕旋声,

柳罐绳的渍水轻溅,家雀子唧唧喳喳的到处飞着,一会儿偷声的走进谷

地里,听见看青的呼啸声,又躲进了白杨密叶的顶梢向下窥视。

林荫处人家的大马哈鱼透出海盐的腥味,在草绳上成串的串

着……房檐底下挂着鲜红的大柿子椒,好事的姑娘们摘下的癞瓜,透出

比金橼还畅快的亮黄,和红的都络配置在一起,随风流荡出一阵雄辩的

浑河的急流 04 1

明快和漂亮……林里从富于弹性的土壤里渗出酒糟香,因为没被收拾

的酸果子落地了,而且蚂蚁也分泌着蚁蜜……

这时丛老爷儿的小木板房是静静的,只有一两匹青蝇,在懒懒的嘈

嘈……狗儿按照气节的邀请,会情人去了。

丛老爷儿家的看看已近薄暮,水芹子还不回来帮娘做饭,便顺从着

习惯轻声的叨咕了一句:“这疯丫头……"实际上说是埋怨,还不如说

是爱惜,想起亭亭玉立的女儿,常常撅着鲜红的小嘴,反对母亲这顺口

溜的说法,自己不由的也笑了。

把饭菜都料理得十成有八成了,用围裙擦了擦手,摸摸微温的绿豆

水饭,怕丈夫回来还嫌热,就又加了一瓢冷水。

伊这才站在门口,手遮在腮边上,转成一个半圆弧形,向远方叫着。

“水芹子咽,回家波……吃饭咧来……嗳……"

反复着这草原地带的风情柔媚的呼人方法。

水芹子一手挟着一个大倭瓜,兜里还兜着一大兜山落红。小燕飞

儿似的跑来了。

一个大倭瓜从臂弯里滑落下去,回头去捡,兜里的山落红又撒了满

地……伊心里一急便生气了。……

“你看叫的人家这样急,山落红撒了一满地……"

妈妈健步跑来,一边问长问短的问是谁给她的,一边用畚箕将草子

和山落红一齐收拾起来。……

“快起来,我给你煮了两个咸鸭蛋啦,……你要饿……不用等爹回

来,先吃去。……”

女儿还想放赖,一听见咸鸭蛋,便整理整理双辫子,向屋里飞跑

04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去了。

“妈妈……金声哥哥的刀抛得真好……妈妈,他能在一棵大榆树

上,抛成这样的,妈,是这样的……”伊蘸着饭汤在桌子上写了“小口

木"的字样。

妈妈眯缝着眼,怀着好奇心移近来看,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怪样

子。

“然后……妈妈……他飕的,用左手,飕的,一齐又抛出了三把刀,

在四框里加一点,在木字上加一杠……妈,你不信,真的0 0 1,Q 1 0”

刚刚被她的青春的喜悦所照耀,引起好奇的注视。现在听了女儿

哇啦哇啦讲了半天还离不开抛刀子放火枪那回事,便引不起兴致了。

“妈妈,真的,他说,要是我敢把头靠在树上,他能在我的脸四边钉

上三七二十一把刀,我脸上不会受伤……" .

“胡说,这小子不知死活的!"母亲叫起来了“,这还了得,你就真的

让他钉了?” ,

“没有! 妈。”女儿平静的说“,不过,要真的让他钉了,我相信也不

会受伤的。"

“胡说,这小子不知死活的。这小子就会钻心磨眼的欺负你,我不

会饶了他的!”

女儿跳着去喂鸟去了,驯良的小鸟跳出笼来,在她的手尖上啄着谷

粒吃,然后又歪着小头,来端详主人的脸,伊觉出小鸟子的顽皮的看法

的不对,不由的不好意思起来……

“干么你也这样看我 !"

伊甜蜜的笑了,伊在回忆着。

“妈妈,来吃山落红哮 !"

浑河的急流 043

“你吃饱了吗? ……我等你爹回来一道儿吃。……”

“我吃了八分饱,也等爹回来不会再吃一顿吗?”

“唉! 还是这样的任性,女怕十八,过这个年你就十八岁了,还

是……哎 !"母亲叹息着,挤着山落红了。

“妈,你看这白子白瓤……他上树去摇,我在地上捡的……"

“胡说,摘山落红还有上树摇的!”(山落红是灌木。)

“真的,妈,南山那棵大的……”

“你以后不许和金声在一道了。”妈妈当真的沉吟了一会儿,又重

复的说“:记住,听妈妈的话,不许和他在一道了,从今天起 !”

女儿圆瞪了两只眼睛……

妈妈选择了一颗大的光亮的山落红,用手挤出子儿来,吃着。

“妈,为什么?”

“你记着就是,没有什么的……"

“不 ,妈,告诉我 !”

“ 9 9

● ● ● ● ● ●

“妈妈……"

“不要哝唧啦,我要料理饭去喽,爹就要回来,该生气啦。"

是黄昏了,秋天的太阳,有着赤红的热情,半个天都扯满了红布。

反照的光影,射入深深的林荫里,不但没把树影拉长,却将阴儿都巧妙

的给取消了。树林在这一霎时像摇晃在水玻璃里一样,暗淡的,幽远

的,又透亮的……。可是不到一会儿,林里便全暗了。高山上涌出一颗

孤独的星星,草墟里有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明耀。……

白日的影子渐渐的变成淡墨了。

山空里透来人语的声响,是猎人回家的时候呢0

04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妈妈……告诉我 !"

女儿凝着眸呆坐了一回儿,哀然的向母亲恳求着。

“你看越长越回来了,大爽(十分的)成为小孩了。"母亲软软的责

备女儿耍“赖皮缠”。

“妈妈呢——我必得知道。”

女儿宣布了她的固执,眼睛是湿润的,显然伊已经经过一番努力的

思索。

妈妈似乎冥想了很远,又像是整理了一下头绪。

女JL HI曼巴巴的等待着。

“你是知道的……"

女儿哀怨的说“:我从来不知道过…一·"伊是受了委屈。

“我们姓什么?”

“……我们姓丛,"女儿在心里答复着。

“《百家姓》上是没有的……”妈妈作了一个虔诚的姿势“,我们是

偷生苟活的 ! ……"

女儿贞洁的仰起了轻愁的脸,细心的听着。

妈妈把声音放低“:我们的祖先姓金,是大明的子孙,祖宗是个有

大学问的,明亡了,清朝就让他降清,给他大官做,好得民心……他不

做,皇上赏他红缨帽、雕尾、花翎、马蹄袖、朝靴、袍褂朝珠,他说这些都

和牲口用的一般一样,他带着脖串(指朝珠),上朝爬着走。皇上赐他

平身,他还爬着走,皇上问他为何不敢抬起身来,他说,‘身穿禽兽之

服,朝见禽兽之王,自然得爬着走才对。’……龙颜一听大怒,因此就降

旨灭他九族,偏偏有一个远房的奶奶,早就算明他不会降清的,可是要

.不降一定是横祸飞来满门遭斩,……所以就预先逃了,清兵小队子在后

浑河的急流 04.5

追,我们这一支就都藏在树丛子里才得了救……从那时,就改姓丛

了。……你知道吗,我们的祖宗都是有志气的,他要降了……也是当朝

一品,何必你爹打一辈子的猎嘞,到老年了还不得消闲,还得早出晚归

的呢。……”①

“妈,我听张家婶婶偷着告诉过我,我不信,妈,这样好的故事,你

怎早不告诉我……妈,情愿让爹打一辈子猎吧,这样也是好的……"

“咄,站着说话不腰疼(东北隐语:风凉话),爹也不比往年了……

唉……。"母亲慈爱的嗔怪着。

“妈,是的,我们的祖宗是有志气的……清朝时我们祖宗不降……

现在清朝不是又来了吗? 我们还是不降……妈,您说对不对 !"

母亲的脸被悲哀掩住着。

“可是,妈……"女JL冈wJ想说,又咽住了。

妈妈转过脸儿来。

女儿踌躇了一会,就偷偷的指问:

“可是,这和金声哥哥有啥……关系……呢?” ’

母亲粗鲁的一扭身“:他不也姓金吗 !" ’

女儿领悟了。惨然的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怪不得他

说他也姓丛呢……"可是一会伊脸庞上的光辉又恢复了希望“,……妈

妈,都出‘五服’了,有啥关系……况且姓金的还多着呢,高丽人和蒙古

人姓金的都顶多,不见得……"

“靡——志——气 !"当母亲的把全身一耸抖,背过脸去做活去了。

水芹子的脸倏然失去了血色。这三个字每个字都有一千斤重打在

① 丛姓据其族人称:只有东北有,以分布黑龙江为最多,为金圣叹之后。

04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伊的脸庞,打在伊的耳骨,打在伊的心上,打在伊的灵魂深处,使伊片片

的碎落。……屋子里每件事物却对伊失去了力量,金丝鸟已经打盹了,

猎具沉重的向她张起了陷网,火枪发亮的排着,墙上一颗大角的鹿头,

对她深深的凝视着,她突的.一恐怖,全屋子都化作了灰埃,轻轻向下沉

去,向下沉去……伊的脸孔,渐渐的隐藏在豹皮的草色里,黑暗已是悄

J

悄的走近了。…一·

爹回来了,远远的就透来“巴斤克" (俄国皮靴)的咯嗒嘎哒的声

日 0

伊对于轻微的一点声音都有点儿心悸,初夜来时照例飘送来各种

的兽嚎。

妈妈笨拙的接出,一边责备着:“你恁这时才回来……把我饿死

了。……"一边替老当家的扛进了背夹子。

今天没有什么收获,只有一条小鹿,伊把它掼在墙角,就像没有看

见它似的,忙着去盛饭。 .

一 邸横是饿了_ …哎哎,这早晚才回来。……”

丛老爷儿打着火镰,向盛好了的水饭碗看了一下,并不去吃,却沉

思的吸烟。 ’

妈妈端起了饭吃了一口,看他不吃,便搁下了。 ‘

“这有串鸡炸瓜子……"老太太夸奖的一笑,鼓励丈夫去吃。

“唔……”他向屋角巡视了一周,非常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气粗的脱下了“巴斤克",影绰绰的看定了墙角的那张横卧的豹

皮,便狠狠的打去,他在找到一个倒霉的对象出气。

每只都沉重的打在水芹子的身上,若是在平时伊一定痛呼起来,而

浑河的急流 047

且索性就投在爸爸的怀里流出来几滴娇惯的眼泪,但伊不,伊在忍隐

着,伊在忍隐着与这不可比拟的痛苦。……

母亲忙着又去拿倭瓜粥,说这次做的又面又甜。

可是刚好端进一小绿盆时’,丈夫已经大口的吃炸瓜子,稀拉胡噜喝

水饭了。

伊并不失望,伊也奋勇的吃起来了。

伊向黑暗里寻找一下。

“水芹子,不来和爹一道吃一点……这儿还有一个成鸭蛋……"

没有回声,伊毕竟老了,看不见自己女儿躺在何处。山里人吃饭,

照例是不点灯的。

爸爸也随着母亲的目光向黑暗里扫寻了一会,问着:

“孩子没有吃饭?"

母亲摇摇头“:她发娇呢……"

爸爸笑了。 ,

水芹子的眼泪落下来。

伊怕一会儿,严厉的父亲发现伊的所在,便在暗影里偷偷的爬起,

虚虚的掩出门去。拔起腿来便跑。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也不知是向那个方向,伊才觉出疲乏了,寻

着一块白石坐下,四周围透布出蘑菇的暖香来。

没有了解,没有同情,伊完全陷入了绝望的孤独里。

前边有“水溜",花花的流去,水花溅在石上,生出澎湃的洞响,有

着铜质的韵味。

前边就是浑河了。

远远的鹿鸣着,林中传来枭叫,伊鼓起了勇气,跑到河岸上去。

04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月光上来了,银状的大水花透出新鲜的感觉,河上没有雾气,天上

没有云,是一个甜味的夜,凉风浮来湿润的芬芳,松鼠在枝权上跳着,天

河掉角。……

浑河的水是浑的,唱着忧郁的歌子。可是在月光下,它也被诱惑

了。红砂石的河岸,黄土河床,白茫茫一片水花,微绿的雾露,笼罩着北

国的高爽空旷,长空里流泄出一片霜华……何等的迷人呵,何等的夜

呵。……但是水芹子是这样的哀怆 !

远远又听见母亲登高的呼声。

伊赌气不去理会,直到声音一点都没有了,伊才凄凄凉凉的走回。

爸爸已经升好了篝火,在一旁吸烟,母亲正把一条青柳木在火上烤

着,看样子是把它烤弯了,好作“粪箕子"上的腰梁,柳木发出吃吃的声

音来。

“我们摊了三十张吗?"母亲沉着脸问着,“这又不是冬天,没‘雪

瀚’恁能打得着呢? 要是一旦交不上呢?”

“……"爸爸拍拍的磕去烟袋灰,又装了一袋。

“一定处死?”母亲担心的问着。

“那自然,听说这个皇妃,是××人进贡来的,‘十月一’‘过门’,限

了二十五天的限,让我们交出五百张狐皮来,分五色,红狐的一百张,黄

狐一百张,白狐一百张,黑狐一百张,蓝的用紫貂仁去充……我们这儿

只出火狐、草狐,所以只摊了红黄两色二百张,有貂就算着,没有‘拉

倒’(听其如此)……咱家摊三十张要在冬天倒不算多,可是这三十张

上那打去,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真造孽,他妈的全是为了‘装排场’,

也不知那个亡国奴出的主意,什么符合国旗的祥瑞,放狗臭屁……在早

浑 河 的 急 流 0 4 9

先年‘开围’都得有一定时间,春搜,夏苗,秋狳,冬狩,都是应节气,算

作国家的大典,那有这时候打狐狸的呢……损阴丧德,毛头恁能会

好……”

“三十张,真的三十张,二十五天的限……三十张,一天一张还多

呢,上曼llJl.,打去……这几年山也光了。……”母亲充满了忧心,手无主

张的在围裙上擦着。

女儿从阴影里走来,默默的坐在篝火旁边,眼睛痴滞的望着不定的

火苗。

母亲看见女儿的憔悴面庞,不由的难受起来,可是心里又想:都是

我惯的你,一星半点子的话也受不了,将来要有些风呀浪儿的,恁能支

撑呢……又加心境不顺,所以声调里充满了责难的神气。

“你啥时候跑到那里去了呢……我喊了半天,你也没有听见,害得

你爹只顾骂我 !”

‘‘ ,,

● ● ● ● ● ●

爸爸端详着女儿的小脸,亲爱的坐在她的身畔。

“水芹子要开通……不要心眼儿窄,明天帮爸爸下‘压拍子’(打狐

狸之一种方法),‘和炸药’(将特制的炸药放在地上,狐狸走过,炸而死

之)……今天十八,下月十三号,我自己就得打着三十张狐皮,大家伙

共总的得打着二百张狐皮……大概这白鹿林子里的狐狸从此就得绝种

了……不过绝种也没有什么,只是要交不出这些,采办专员就认为你有

反满的嫌疑,故意不加紧打,偏给在皇妃——”老人说到这两个字像肮

脏了舌头似的向地上大大的吐了一口吐沫——“‘出阁’的大喜日子找

个不吉利……你爸爸的这条老命就该交代了,那时,你想和爸爸生气,

也没有时候了。"

05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女儿听着爸爸说的如此可怕,不由的扑在父亲的怀里,又流起泪

来。

伊哭乏了便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

“唉,那里来的这么多的伤心……你妈就会拿你‘扎伐子’(出

气)……"爸爸看着女儿在梦中还冤屈的抽噎,不由的对老伴(即老婆 )

大发雷霆“,你到底和她乱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 越老越没正经 !"

说着怜惜的把女儿抱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小茅屋里的生命,便充满了迫切和紧张。

父亲扎压拍子,女儿和炸药,母亲唠叨。

水芹子巧妙的打碎着绿豆碗,使那崭新的“碗礤儿"都有“抹邪",

有“偏礤"见棱见角……足足的可以折摧狐狸的精致的小腿。

女儿细心的搅和着粉红色的红磷,放在阴干处保存着,又着手去预

备硫磺。

到晚上了父亲已经扎好了十五架压拍子。

老妈妈用火钳子在篝火上烤着半生不熟的鸡肉,递给父亲,父亲便

把它按个的拴在“饵食”上。

在幽暗的火光中,爸爸轻声呼着。

“水芹子,来 !"

她小鸟似的跳过来,分背了五只压拍子,和爸爸悄手悄脚的拐进森

林里去。

他们想在人定时分偷偷的将它们都安放好在狐狸出没的地方,免

得被别人晓得,把压拍子起去。

在坟圈子周围下了五只。父亲又把“地楔子”按个儿的钉了一锤,

浑河的急流 05 1

才满意的领着女儿到南山山麓去。

当女儿的,捡了机会,就向老爸爸进言。

“金声哥哥,不可以……帮着爸爸的忙吗? 他抛刀子抛得挺好

呢 ?”

“刀子能斩下狐狸尾巴一根毛吗?"父亲指问了闺女儿的愚昧。

“他也会摔‘拐拉棒子’(一种蒙古人猎狐的方法,在马驰的当儿,

将手中的一个微弯的带疙疸狼头的木棒顺手投去,百发百中)!"

“哼……”爸爸脸上粗横的皱纹痉挛着,粗鲁的掀动着胡须“,他有

工夫还吹笛子呢 !”

女儿没有脸红,还更坚定的说:

“我去跟他说去 !"

‘ 第二天朦胧亮,父女两人便去起压拍子。

有九只“犯药”了,其中一只被人起去。八只都打住了,可惜的只

有五只狐狸,其余的三只是倒霉的“黄皮子"(鼬鼠)。

爸爸非常喜欢,责任已去了六分之一。 、

今天炸药干了,他们下完了压拍子,就在林中“狐狸道”上摆磷磺

弹,又做了记号,要别人不要在那里走过。 ‘

“三十只算不了什么的!”女儿想起了昨天的成绩,又看了今天的

布置,对着父亲忧伤的老脸嘻嘻的憨笑。

五更天女儿正徘徊在离奇的梦境里,被父亲唤醒……

这夜他们居然又得了五只,都是火狐。

“爸,我没说错吧 ! 三十只算不了什么的!"

“看吧——”爸爸长出了一口气“,也难说,我们明天到东山洞子用

05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烟熏熏去,你和妈收拾收拾网!”爸还担心的说。

妈妈也有点笑逐颜开,和女儿一面织网,一面讲仙话。

可是第三天头上,五只压拍子便给人家起去了j他们这夜除了炸碎

的两只山狸子之外,竟空无所得。 、 ‘

父亲对于这些老猎友们的不顾信义非常生气,但一想起交不上的

要处死,对于他们的苦恼……也只有摇摇头,微微的叹息一下,便决心

多打几只了……至少也得超过三十只才行。……

在白天,烟熏,网罗,用枪打,摔拐拉棒子……黄昏里,下压拍子,布

炸药,张陷网……夜晚——又新添了一件职务——还得看守压拍子,免

得被他人起去……

父亲看着劳碌的女儿也瘦了,狐皮渐渐的加多。

但是情形却一天不如一天,日子长了,好像狐狸都约定了,任着饿

瘪肚子也不出来寻食。

丛老爷儿家的为了鼓励它们出来的勇气起见,到夜晚将小鸡不住

的吓打,使之拼命的呼叫起来。并且将煮鸡的腥水到处的倾倒着,想用

这有力的诱惑刺激起狐狸的贪欲来。

到了各家都继起来模仿的时候,夜晚里山林里就充满了一片母鸡

的呼救声音,唧唧咯咯的闹得风声鹤唳不可开交。

“先让你们尽量的叫吧……末了就该轮着我们了。”

丛老爷儿听了声音哀伤的说。

打到第二十二天成绩是二十二只! 老爷儿便拉着水芹子的手,哈

哈大笑起来。

“水芹子,爸爸要看不见你了……还有三天,一天就得打三只,可

浑河的急流 053

是三只,哼,一根狐毛也碰不到……还要三只。……”

水芹子心里怨恨金声,她昨天到他家跑了三次,也不得要领,他只

作芦笛子顺嘴吹。“看爸爸死了,他后悔不 ! ……”伊心碎了。

伊想起“:爸爸,我们不好买几只,凑足了吗? ……去年的那十只

要不卖出多好,现在……”伊心里十分急躁。

“买?"爸爸没有言语,他知道现在狐皮居奇的价钱。

爸爸抚着她的头,慈爱的开着玩笑:

“除非把你卖掉了,去换狐皮 !”

妈妈在 那边也 吐露 出 日常 的调侃:“她就 是 一 只小活 狐狸

呢。……”但又‘咽住。

外面一阵狂风,吹下了纷然的落叶,西北风起来了,一切都葬落在

愁容的惨淡里,浑河的水还镇日镇夜的流去。

水芹子站起来,决定去找金声去,伊是愤恨着他。

父亲在屋里小心的计算狐皮,想在原来的数目里,再多数出一两张

来……二十二张,还是二十二张……

父亲背起了枪去找李炮去了,看看他们打的怎样,他是这山里最大

的猎户,他被派的是五十只狐皮。 一 . ,

迎面来了张得。

“大叔,你打狐狸去吗?"张得手里提着五张草狐。

“……我去看看李炮……不成,我眼看着交不上了,你的十张皮子

恁样?”

“大叔,我已打着整整十张了……刚够数 !"

丛老爷儿心里一冷“:有余富吗?” 。

“没有呢,我看这三天要有‘落项’(获得物),我送给犬叔好了,我

05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不要你钱的!” 一

老头不知道为何兜起了一股心酸,连忙说着“:我去了,我去了!”

昏乱的走下山岗去。

李炮家里人正乱作一团。看见丛老爷儿来了,都团团把他围住。

“怎样,听说你打的不错 !”

“不错。"老头儿把帽子往炕上一扔“,二十二只!"

李炮摇摇头,由他的经验里,知道那八只无论如何也打不出来了。

“你们的都齐全了吧 !"丛老爷儿一看他檐前梁上都挂着精美的狐

皮,不由的滋出一片强烈的妒嫉。

“你们的都齐全了吧!”他几乎是怒吼! 他看着李炮的迟重的态

度,就断定他们的都齐全了。

李炮摩着山羊胡子的下巴,露出狡猾,问着他:“我家摊了多少

只?"然后向他大儿子李森笑着看了一眼。

“五十只。"丛老爷儿老实的回答。

“哈哈哈哈……五十只,好 ! ……五十只,总管老爷,我要交十五

只行吗? 老爷,我费劲拔力才打了这十五只,实在交不出了,因为山上

已经打光……放你妈的屁,山上的狐狸能打光吗? 你故意抗违,说上边

不应派你狐皮,砸了你们的饭碗子 ! 难道皇妃不配穿你们狗攮的打的

狐皮吗? 这是皇家的喜事,你们竟敢故意捣乱,显然有反满抗 ×的行

为,左右,将这小子捉起来……哈哈哈哈,老哥,你以为我打齐全了吗?

唉,这是李大头的四只,这是杨三枪的二十五只,这是赵永禄的十三

只……这是我的十五只……我们爷三个打的,三个神枪手打的! 哈哈

哈哈……”李炮仰着天大笑起来,用手拍着丛老爷儿的肩头:

“.你打了多少只?"

浑河的急流 055

丛老爷儿勉强的抬起头来“:不是二十二只吗!"说完眯缝着眼睛

对他忧愁的望着。

“行! 有你说的,我们爷三个儿是‘熊蛋包’(废物),你一个打了二

十二只 !"

“这有啥好说的,差十只跟差一只是一个样 ! ……都免不了一个,

哩 l"

J ●’、 ●

“哎!"李炮也痛心的应了一声。强烈的吸着旱烟,不再笑了。

“还有三天的限,大家多卖点劲儿。看看还能打出多少只……现

在齐对齐对大概总有一百四五十只的光景了吧。……"坐在炕头上的

伍老头慢声拉语的说出他的稳健。

“不成喽,要再打出一只来是你‘下’出来的!"杨三枪斩钢截铁随

着呸了一口。

“到那时再求求老爷们,也许……"

“你老糊涂了,他能饶了你,可不能饶了你的脑袋 !"

“那么,怎办呢? ……”

“……是的,怎么办呢?” ·

大家一直讨论到天黑,也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只把舌头说得冒出火

来……

终于,丛老爷儿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踏着荒草回来了,一点办法没

有。

一切全完了……他的步法有些零乱,巴斤克像个鬼似的在地上向

后拖,他不知走那一条道回到家的。

刚到房前,水芹子就蝴蝶似的飞到爸爸跟前,两手围住爸爸的脖

颈,欢喜得流出泪来……“爸爸,九只,爸爸,是九只呢……99 .

05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爸爸不懂她说些什么,便轻轻的解开她的手,颓丧的走到屋里。

“爸爸,金声哥哥在这里,金声哥替我们打了九只……"老太太用

手干擦着眼睛,每个皱纹,都舒展开了。

“九只,二十二只,还多一只呢 !"

一块石头落在地上。

金声哥哥像梨木雕的人像似的,鼻梁细而高耸,黑发微微卷曲,嘴

。 角常常露出一点不信任的微笑。

他立在微暗的屋子里正忙着顺理狐皮。

丛老爷儿看着他强壮的样子,不由的激出喜悦……急速的走到他

的跟前,可是倏然的又转为冷冷淡淡的样子。

“是九只狐皮吗?" .

“九只,爸爸,是九只,都是火狐,绒和毛一般儿长!”女儿衷心的答

复着,眼睛夸奖的看了爸爸又看了妈妈。

“大爷,我昨天到乌烟岗去,他们那里也交不出三百只,青貂才打

了三十来只,紫貂连个毫毛也没得 !"

丛老爷儿就点着了烟,坐在那里嘿然不语。

金声又接着说“:他们那里打算不交了,正在开会,商量对付办法,

反正采办那群肥猪也不能轻饶了我们的,所以大家正想给他个‘好瞧’

看看!"

“鳖羔子王八蛋,交,交他娘拉个屁……不交喽,.我一个人交足了

数,算什么呢? 还不是大家一齐去死 ! ……”一阵风从窗子里刮来许

多树叶来……屋里陷入了死的漩涡。

女儿本来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现在完全被扰乱了。

“不过 ,爸爸 ,不过……"

浑河的急流 057

爸爸看样子不要去听她的话。

“金声,你去找各家猎户去到李炮家开会去!"

妈妈从外面跑来,两手在围裙上幸福的揩着“:我给你们炖了鹿肉

来,你爷两个喝两盅吧……唉唉,难为了金声九只狐皮! 九只,真是乖

孩子 ! 不是还富余一只吗? 赶快给老王送去,可怜他摊了三只,如今一

只也没打着,那像你们这样运气,一打就是三十只二十只的。……"

“大爷,我去了 !"金声说着走出门去。

“我们一道去 !”爸爸止住了他。

水芹子哀怨的向金声看了一眼,便由着他们走了。

“妈妈。……”

妈妈刚端来的一碗鹿肉都完全的倾在桌上。

方才一切幸福的预感,现在都化作扰乱的惊慌。

三十只狐皮也救不了性命,大家都凑不出来,仅仅一家凑齐了也完

全没有用。…… 1

等老太太完全明白了这问题的严重时,两个男人早已不见了,屋里

留下的只是一片的空虚。 。

黑夜的树林是玄妙的。有扳高的脾气的苗条的白杨,跃跃欲试的

舞动着。“玻璃叶"(即柞树 )有着爱美的孤独,遇风吹过时,也保持着

有教养的矜持,微微的摆摇着,如同起伏的浪儿。 、

狼在嗥,狸子咄咄喳喳的互相告惊。叶儿凋落了,在静寂中辞别了

自己的生命,鸟儿在梦见被猎人瞄准时,也会发出喧嚷的惊呼。……

这时初十的月亮,不算饱满,可是在森林顶梢也扯了一道纱雾……

有着神秘的轻快……尤其月华如霰似的散在浑河水面上,又静,又香,

又有清凉。鹳鸟长啸一声,没入芦苇里,信天翁便衔起鱼儿呀呀飞去

05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了……水溜荡出音响,鱼儿迎着轻光跳跃,树影在波影里,成了绿色的

丝绸子。一会儿远远有猎狗大吠着,一会儿又有枪声,可是月亮永远维

持了平静的夜幕,浑河看不出有一丝儿混玄的迹儿。…-...

、 森林里,有两个人默默的走着,只有重大的步武压偃了干草,透出

萧萧的声音。 一

离开李炮家不远,便听见人声“一涡涡"的喧嚷。

丛老爷儿回过脸来向后边的金声看了一眼,两个人就都不约而同

的加紧了脚步……

“……他们是为了淫乐。我们是为了吃饭哪……他们因为娶一个

小鬼的婊子,就要我们五百张狐皮,还得分五色,那有那样凑巧的……

我们是欠他的该他的,他们一声令下,我们就得脑袋搬家,狐狸是在我

们祷裆里藏着吗? 我们说献出来就献出来 ! ……他今天娶个 ×X 婆

娘,要狐皮五百张,明天又弄一个高丽娘们,再来五百,后天高丽的玩厌

-=r ,又弄个俄国的·,我 X 他祖宗,又是五百 …..一.他们淫乐,干我们屁

事……交不出的就处死 ! 我们的脑袋怎就那样下贱呢,诸位父老兄弟

们,我们乌烟岗一带一百二十家猎户,今天全体议决 :一、对于缴纳狐皮

一律拒绝。.二、对于采办专员,加以自卫抵抗。三、全体猎户一致到第

五路人民革命军去。……诸位父老,咱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咱们的痛苦

也是相同的,pfl t\'i\']的敌人也是相同的,……咱们的敌人要我们一起死的

时候,我们却要求一起生,诸位父老们,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相同的,

让我们一起干起来,让那些王八蛋们看看我们穷山梗子们的力量! 白

鹿林子的男人不是夹馅饼吃的 !”

“慢着慢着 !”又是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家要沉住气,我看,

他说处死,也许是吓唬我们一句,也不见得都把我们个个砍死……我们

浑河的急流 059

到那时再哀求一下,说说实在情形,他们大概……”

“同志们,我们现在要的是 自主我们自个的命运 ! 不是人家退一

步,我们进一步,人家进一步,我们退一步,向人家磕头等着来蜷下

巴……我们得自个救活自个,自个管理自个的命运……我们不要什么

‘也许’、‘不见得’、‘大概’,我们要的是我们必定要活,必定得自个做

自个的主人 !”

“大家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要一动了,大兵一来,他们比我们厉害,

那时我们讨饶也来不及了o ……"

金声闯上去一看,是伍老头儿颤颤微微的在那儿说着。于是抢上

去,把老头儿一把推下木墩儿去,便扯开了喉咙大声的嚷道:

“我们为什么要讨饶呢,我们 白鹿林子的男人就没向人讨过

饶……现在事到如今,不管是那满肘子瘦骨架子是不是真娶了×X 婊

子,或是那大肥猪(总管)‘假传圣旨’(一句东北俗语)从中渔利,我们

都不要管,狐狸打光是实情,我们这浑河两岸,只有狐狸是大宗出产,也

是实情。今年冬底,你要再看见一根狐毛,你是休想。我们靠着什么生

活呢……狐皮今年是顶值钱,可是一概打光了我们的身家性命就都跟

着去了……我想就是总管那肥猪从中骗我们的狐皮,什么皇妃不皇妃

全是胡诌八咧 !"

“是呵,是他骗我们,一定是的,城里人也不知道娶皇妃,报上也没

报的。”

“他真的娶不娶的,我们那里知道,他欺负我们山里人不知世故,

说什么信什么,杂种×的!"群众汹涌起来。

“不给 ! 我们不给 ! 狐皮是我们的家当,我们送了,冬天就只好吃

雪块过 日子,有狐皮到那儿我们都卖出钱来了,活活便宜他,杂种 ×

06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的。"是杨三枪的声音。

李炮看见丛老爷儿走过来,便过来扯他“:你说得怎样?”

“你打啥主意?"丛老爷儿回问他。

李炮摩着山羊胡子,畅快的笑着。“没说的,‘拉出去’(土匪隐语:

民变)!”两只后脚跟向上提着,提着,他有着东北人典型的爽快。

丛老爷儿皱着眉头思索着,立在一棵巍峨的大树底下。

“五路军的司令是谁?"他苦闷的问着。

“ ××× !"

丛老爷儿继续的深思着。 .

“我想大家的意思已经说的很多了。现在为了集中起见,愿意到

第五军那边去的请举手,就是说愿意自己求生的请举手!”

手如白桦林似的林立起来。

当丛老爷儿兴奋的把手放下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一个软弱的声音

:在他耳边: 一

“爸爸,你走了,鬼子兵要来,我可怎么办呢……"

老人剧烈的摇动手臂“:不要去管,不要去管!"

他带着热涨的脑袋……向回家路上走去了,他怕看见 自己的女

儿……

可是母女正依着门守望着他回来。

老伴儿健步迎上来。

“是要拉出去了吗?"她殷切的问,脑部剧烈的晕痛着。

“是的吗,爸爸?"女儿无力的把头栽在父亲的胸前。

爸爸用着老胡子擦着她的嫩脸。

浑 河 的 急 流 0 6 】

三个笨拙的挨到房门前时,水芹子看着爸爸的气色,神经质的狂叫

一声,向林际跑去。

老婆子不以为然的追着她的逝影望去,口中喃喃的说:

“要走的,要走的! ……你还是拉出去吧,我们也苦够了,我们就

苦这一回吧。……"然后眼里流下泪来。

“你的套裤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皮手闷子’我今天晚上就

缝完。……"伊又想起了多割几副“轨鞋绕子”,巴斤克里的“毡袜"也

得补一补了。

这时两个青年的恋人,在浑河沿上,正在为着生、死、爱、憎……的

交流而挣扎而战栗……

“你必须‘走’的,你留在这里没有用处,我自己会保护我自己……

我会用‘画眉炭子’把脸涂上。……"水芹子口急的说话。……

青年不言语。

未圆的月是容易落的,水面上的阴凉扩大了,雾色慢慢的加浓,两

人忘掉了应有的温柔,大声的继续喧嚷着,金声还是不肯“走”。 ‘

青年把手里握着的一块石头投在水里,站起来就跑了:“我不能

‘走’!"几个不清楚的声音遗落在他的身后。

水芹子竖起了眉毛,手指绞扭着,快捷的踏在黏滑的青苔上。……

第二天一清早起,伊便去找金声去,伊不管别人计划怎样出发,怎

样布防,怎样安置家人,怎样将狐皮运到长春……伊不管这些,伊到处

的找着金声…… 。‘

到日暮,伊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遇见了杨三枪才知道他被派作代

表到乌烟岗去了。

06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伊躺在炕上一面伤心,一面高兴,但还把不定他是否有决心随

大队走……伊又想他决心去了,固然是好的,但扔下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呢……伊横着心不去想它了,不去想它……伊现在在幻想自己是一个

可以自卫的将军……我们的祖宗是有志气的,我所爱的人也一定得有

志气……浑河的水年年流去,浑河的水就是一个很好的证人……伊几

乎对着河水发誓……我们会用血把浑河的水澄清了的……伊觉着昏而

疲弱……假装着睡眠好避去母亲说不尽的安慰……伊的眼因泪水的模

糊在暗中亮着。

爸爸在擦枪,母亲在缝皮手闷子。

枪上的大栓、顶针、钩死鬼、大抓、小抓、发条、车、保险机……父亲

都一一的检查着,用油擦着,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和母亲说话。

母亲有几次都张开嘴想说话。但都用力的压抑下去,似乎不愿用

问题来烦难自己的丈夫。

水芹子想着金声一定明天一早回来,也许现在就回来了,她决定听

见头遍鸡叫……就赶去看他,作最后的诀别……

昏沉,疲乏,悲痛……瞌睡来了,整个的世界被黑暗悄悄的封锁。

清早起,全山林里埋伏着不祥的平静,在平时,这儿应该有炊烟四

起了,但是没有,除了早烟就是朝霭。

草原上蓑衣草白得只剩一棵孤孤的草茎,深密、高丛的,透出浓厚

的湿气。湿气凝聚着,带着不爽快的调子,并不摇动,然而向上漂浮。

这时晨光也从山坳里透出来了,苞米和荞麦的香混在空气里,一棵

二挺橡树上巢里的斑鸠,试探着飞出一圈又回来打盹。

起伏的山地,半圆形的土丘,隐在烟幛里。山上斜坡处被开垦的野

田,植物都被露珠压垂了头颈,现在软软的弹起来。水珠落在土壤上,

浑河的急流 063

惊醒借宿在叶子底上的“扁担钩”,惺忪的伸展着小腿儿。

浑河急急的流去,看样子是想在太阳没冒嘴之前就统统流完。……

每个心房都为白鹿林子未来的命运跳跃着,每个言语都为最正确

的生路辩白着……等候肥猪的到临,告诉他用血来回答他的锋刃是何

等的锋利! 水芹子在等着和金声最后的一面。

但是浑河的芦苇里都散满了步哨,大队的人马都集合到南山……

隐藏在屋子里的是敢死队。……金声没有消息。

太阳升了一竿子来高了。

草原上一匹白马拨云而来,有人从乌烟岗来送信来了。

说让此地人戒备,一刻就有大队来剿。

肥猪已经到了乌烟岗,那里人恭敬欢迎,点香案,放爆竹……向大

总管叩头……做的毕恭毕敬。

然后领总管到一间小屋里去看狐皮。……

屋里预埋了炸药,四周都埋伏了敢死队。……

轰然一声。…… .

“现在总管大老爷一定上天参拜乾隆爷诉苦去了。"报告的人诙谐

的下了结论“,乡亲们,要有吃的喝的给咱家拿来点吧……一会儿还得

烙肚子(即卧倒放枪的意思)去呢。……"

复仇的风吹满了山峦、远树、草原、林荫……大家都期待着一个更

大的胜利,水芹子期待着金声的转来。

“回去,回去!"丛老爷儿一面撵逐着从茅屋里探出来的询问的妇

-

孺,挟着枪向河岸走去。

“有什么消息?”迎面来了杨三枪,老头儿问着。

“前边探子没来报,不知是不是捉去了,又派人去了……乌烟岗、

06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野雉林子一带都在开火,前边山头里听得见。”

“唔。……”老头儿应着,隐在芦苇里不见了。

全个林子都静了。

大约在晌午前儿,南林子里轰隆来了一声巨响,透出一只狗受伤的

汪汪一两声,一切就都不响了,鸟儿喳喳嘁嘁的飞了一阵子,也都恐惧

I

的躲起来。

不一会儿浑河边一派喊杀声,静静的透来一两声枪响。

水芹子今天特别的软弱,她,从昨天早晨起就到处的找金声,也没

有下落。她想他至少应该和她一见再死拼去……但是他竟不来会她,

她从此也许永远不能和他会面了吧。……这喊杀声里就有他的声音在

内吧……她竭力削尖听觉想听出她心爱的人的声音来……

忽然窗外腾起一片马蹄的乱响。

母亲本来在将耳朵贴在地上向远方去听。现在一滚碌爬起,操起

猎枪,在窗口守住,同时向女儿拱嘴,让女儿向“大坦箱"后边去藏躲。

马拢的更近了。母亲砰的发了一枪。

“拍,拍 !"敲门。

“水芹子,水芹子 !”是急乱的喊声。

母亲摔下了枪,慌忙的边跑去开门,边惊叹着:

“唉唉,我当是谁,可吓死我了……"

女儿知道是谁就跳出来了。伊听枪响声,知道前边分明已经接触,

而他还为了一个女人向回跑,伊忘了两天一夜伊在将血熬干了……伊

:在盼他回来,伊在渴望等他相会一面……现在他回来了,伊脸上作出愠

怒的表情,当着母亲面前好像受了一种难堪的羞辱 ! 老年的爸爸在前

:边正打得“昂沛儿”(极峰点)吧,一…·“我不能走 !"……伊又记起那夜

浑河的急流 065

金声狂乱的跑走之后,所掷下来的不是白鹿林子的男人所应有的一句

誓言,……伊的泪落下来了,伊用苍白的脸色,祈求的引导着他……你

就去吧 ……伊含泪的眸子虔洁的垂下去,但愿他平安的再回来

呵 ! ……

金声脸红了,吃吃的说:

“我被派到乌烟岗去了,因为两方面编了混合军队,免得两边人隔

气,不能取得联络……所以,所以,……我就走了!"

“那很好 !"女的冷然的答复。

“这是我带给你的那把暖木柄的刀子。……"

他从怀里取出一把他掷了十年的刀子……有一次投一只白狐被带

到洞里去了,过了两年他又从洞口把它拾回……他的刀子本来很多,但

都被崽子(子弹)给替代了,带在身上的只有这一把。 、

他跳上马,向后瞥了一眼,就不见了。

母亲把耳朵贴在地上,在听着马蹄声,想侦察出金声是否走出,枪

声是否推进……枪在联珠的响着,喊声时起……她竭力的用不十分得

力的听觉,去辨别着这她寄托过全个森林的生命的一切。

她贴在地上,忽然的惊叫一声。

“水芹子,水芹子,画眉炭子,画眉炭子 !”

水芹子似乎并未想到什么画眉炭子,只狠狠的握住了暖木刀柄。

眼前仿佛看见浑河的水翻腾的流去……

“不,妈妈,给我枪 ! 给我枪 !"

她将刀子热切的塞在怀里……

(原载 1937 年《文翱 第8 卷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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