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管仔细的把红洋机布钱褡子里的债券缠在腰里,坐上雪扒犁
打着毛驴想很快的赶到平顶堡大佃户崔小扒那儿去过宿。一则那院子
里“紧趁”,不会有意外危险发生,二则吃的住的都舒服。
从老包的家门出来,天已晚了,又落着大雪,但三十里路,坐雪扒犁
一袋烟工夫就会到。快点走,路上也不会出什么闪错的。
老包这混蛋是着实将李总管气得鼓鼓的,只空口白牙答应过年就
给,一个现钱也不肯吐。
“这万代没叮过脓血的瘪臭虫,除非挤破肚子不见血的!”——李
总管恨恨的打着驴屁股这样骂着。毛驴也趁着这个机会抖落了沾在身
上的鹅毛片似的大雪花,在寒气里冲着。
雪扒犁在积雪上划出苏解的声音,有两道银屑被驰行的滑木刨削
起来,向四外飞迸,后边便拖着一条烟雾的尾巴,像凫划在大海里的汽
艇。 二
远天厚厚的敷着乌云,沉昏的像一条湮远的古毡。作成一个无尽
的穹窿,廓然下垂。似乎就是从这里遗落下的棉絮,在大野里飞舞成片
片雪花。空漾中一片白色,由地涯展到天边,茫无际涯。
“总管,恩典恩典,出正月吧,二月见面一定还的,碗大的窟窿,有
雪 :,夜 0 29
我老包一颗心去塞 !”
“老包,你的心早塞到牛昃里了。你只在我面前撑腰,背地里捣
鬼 !"
“总管,你偏恁的说 !”
“不恁的说,怎么说?”
“总管……”
“你休想,我铁打心肠不服软,你老包打囫囵。"
“我打囫囵? 我应到龙抬头(二月二日),有边有碴……到那时,你
不用问我是不是掘棺盗木,卖女出妻的钱还你,我老包是血性汉!”
“二句话没有,就交来,二月二我没的给你来拜年 !"
“总管,我跪着送上门去!"
“送上门,只怕又支到三月三 !"
“我把脑袋割给你作见证 !"
两个人都脸红了。李总管吩咐了一声“:给我预备雪扒犁!”
“天已经黑了,外边又下着大雪,总管在这儿住下,炕早烧得暖暖
的……" - . t
“ 走 !”
于是便负着气走出来了。
雪越发下得紧。李总管思索着:年景不靖,这般东西就“起牙”。
看透了硬也硬不过一条命去,他们就“耍泥腿”,想想从前刚学着提起
马棒下乡的时候多威风。一到年底都用小麻绳拴了一串佃户带进城
去,田家人都慌张的张罗钱来向回赎。威压压真赛小衙门……那时咱
们做事手干脚净,年底一手清,荒账也要出十分。老东家那一次不夸着
说“:你是土里也挖出铜钱来的,替我保家立业的!"……李总管摩了一
03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下颔下五缕的神仙胡,想着当年的英勇未免的有几分感伤起来,今天对
老包忖了几忖,就没敢把麻绳拴在他的臂上……而且一个现的也没见,
只讨回来个空头 日子。
摸了摸钱褡子里厚厚的一叠债券。这家说十天后本利清还,那家
说再过半月,只要这匹骡子脱了手……李总管对于这些可恶的搪塞,真
是掀起了无边的愤恨。年月要是一旦好起来,还能像从前那样给他许
.,
多便利,揭了皮,他们也得还清债的。他想起自己年岁已经老了,又上
不得火,前些日子大东家就暗示出来说“:今年的账‘上’的不齐,是不
是老总管年岁到了,有点儿精力不支了吧,那么,到开春……"言外之
意,就是关照自己早打主意,应该活动活动了……雪下的更大了……要
是今年的账上了七成呢,他辞不了我的。我有话说,我给赵家是出过力
的。我顶不济也是拉过“帮套"的吧,没有“拉完磨,宰驴吃"的! 今年
的账你问那家进得齐,我收进了七成……七成……我用了麻绳拴了来,
你又不能像从前做得主,委曲求全算我收进了七成,不夸功,我李总管
总算对得起良心! 冷地寒天血奔心,我跑来跑去,我为的是赵家。拍拍
屁股,我带不了一星儿土,我不是赖在赵家生根的。可是人得知情知
义,我白吃了赵家的饭食? 我是帮着打过天下来的……、
但是如今眼看着“供大纸" (过年)了,走了十几家,一个现的也没
讨上来……他有些颓唐了。
天转冷了,雪已下得深。雪花又沉又密,只顾旋着。看不出十几步
路,远近都是白茫茫一片。天穹沉郁着脸,不动的凝冻着,不知封锁一
些什么不敢吐露的苦闷和不幸。李总管把缅襟的老羊祖传半大马褂子
掩了一掩。觉得路总该走得差不多了,要是看见崔小扒地头上的大交
界树,就该到了二 :
雪 夜 0 3 1
大地一切的不平都已被二尺多厚的积雪掩去。道路也都失去应有
●
的脉络。雪还伴着劲风在不尽的飘落着,只是已从鹅毛似的大片变成
稀凌凌的清雪了。小毛驴吃力的脊梁流出的汗水,现在都结成了晶莹
的琉璃,分披在“套背’的两边。
李总管将视线放在前方,准备去看出那棵应该看见了的大交界树
来。为了取暖,在烟荷包里装了一袋“哈马烟”,在怀里探出一盒红头
火柴来。划了一下,没有燃着。把硫磺头对着口腔呵了一口,划着了。
在用烟盒做成的小筒里,面背风燃着烟,温暖的吸着。血液舒展的在全
身上巡行了一周。经过方才与老包吵嘴一阵的兴奋,现在刚一安静下
来,便觉出有无限的疲乏。他不自觉的把眼阖了一阖,觉得有点精神恍
惚,没依没靠。风卷着雪,吹在眼上,凄迷迷只是旋,旋,旋成一团恶魔
似的白色……田野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孤单的恐惧突的冲上心头。他
又记起起身出来的时候,老包也忙着说随后出门给老婆讨药去。别不
是趁着这个时候赶上来,在这灭绝了一切生物的地方,把我摔在“雪
●
漪"里去吧,连一点谋杀的痕迹都不会有……
眼前就看见了老包的短粗的马鬃胡子,刺猬似的竖起,露出一口的
黄板牙,在雪中白花花的笑着;声音响如洪钟 !
“哈哈哈哈,如今还说什么二月二,三月三,万事都在眼前 !"
说着突的一刀刺来,小毛驴没命的飞奔,向“雪漪"里钻去,越陷越
深。慢慢的什么都不见了,只是白雪封住了两眼。
李总管抚抚自己的心窝,分明还在跳着。他奋力的摇晃着身子,打
了个冷战,才像似舒醒过来。
再怒目的摇摇头,使劲展了展眼,什么都不见了。白白的雪忽忽的
向脸上击打着。暗叫一声“:不好 ! 别不是走失了路吧!"他无主意的
03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唤住了只顾傻走的毛驴。坐起身来,把坐垫上屁股大一块圆印用“料
口袋”盖住,免得被雪落满了,等一刻没法坐下。一面用脚去踢开雪,
看看走的是不是大道。原来雪把垄沟,壕埃,道边,都填得坦平,小毛驴
只是直觉的在雪上滑行。
踢了半天,也翻不上什么来,并辨不出是不是大道。满耳是风声和
落雪的沉静的调子,满眼是飞舞的雪花,什么指标、记号都已消失。
“呜喂 !"
他喊道。连自己的回声都没有,雪下着。
“呜喂 !”
又转了一个方向喊。
一点希望都没有,倘有一只老鸦飞过来也是好的。
他 自己又向前奔了几步去看去。
那不是耸立在不远的崔小扒的大交界树吗?
真是一道狂喜,从头顶上泛起的热汗一直暖到心窝。
重新坐上扒犁,打着毛驴,毫不迟疑的向大树奔走。
那树上的灰鹤该睡着了吧? 那还是十五年前,正是在赵家最得力
的时候。他想出方法“叠坝",将那条无用的小河,赶向武老大的地心
去,腾出的河床,展出了整整三“天”(十亩)地。怕武家的后人诬赖他
们滚边赖界,引起子孙的纠纷,便会同了“地邻"“、乡酋"到地边上植了
这棵交界树。从此不许武家反悔。
那年夏天树上就来了两只灰鹤,过路人都说“雀临旺地",大东家
只管看着那滚出来的三“天"地眯眯的笑。
他益发有些兴奋了。只要这棵树还有一片叶子,就是他对赵家忠
心耿耿的证据,而且今天这树就救了他的性命,这是他应得的报答。
雪 夜 033
他打着驴臀,在潆漾的雪雾中只想早些赶到树的跟前。
细细的擦了擦眼睛,疑心自己的昏花。为什么站在眼前的是座破
窑呢 ?
又向前走近了两步,被骗的恼丧,在每片落下的雪霰上都激起了浪
花。方才看见的巍峨的树头,便是那烧窑的火口,远远看着黑笼笼
的……
这时他才认真的感到手脚是早已僵了,他想起来跳动,好使血液活
软。他试着摇动十个脚趾,但是可怜的脚趾都变成了木头,急忙想把手
来放在嘴上去哈也不中用。右手因为不停的动,还算灵活,可是左手半
只胳臂却早已发僵,使了个大劲,狠狠一挥,总算绕了一个大圈。但也
就因为这个引起了全身一阵筛糠般的抖战,使他雪中的恐惧更加深了,
他无告的两眼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只盼着天气转晴。
小毛驴已发出了悲哀的喘哮,仿佛在失望中又感染了痨病,一动不
动的在那儿听着沉静的雪落。
懒懒的赶着扒犁,死的恐惧在黑暗里窥视着、走拢来,拥抱了李总
管的全身。
小毛驴走路时,腹背的冰溜击碎着,发出丁零的响声。嘴巴那儿流
下的热涎凝结了老大一块冰疙疸,被几棵长毛系引着,如同一颗丑恶的
赘瘤,要把他们拖下死亡的深渊里去。
李总管想怎样能集合一抱干柴来,在荒野里放起野火,好让远地人
来救他,但是只有雪,雪是燃不着的。他愚蠢的摩了一下料口袋那里的
草,也都是湿的,早就拌过料的。
远处也没狗叫,毁灭一切的寂绝。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到了什
么地方,仿佛他的责任,就是正和死亡约好,在这阒无人烟的地方来完
03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成他们的交易似的。
试探着竭力记忆起从前经过此地时有过什么特殊的记号,可以断
一 定到底走到那儿来了。平顶堡当然不是。花窝棚也不是,那儿有一带
白杨林子。旱沟? 这里也没有沟。越发疑惑了。几乎不能信任自己。
他在这里讨过三十多年的账,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没有迷过路。记
得年青时有一次在王二嫂那里幽会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半路在坟圈子
里睡了一觉。醒来带着星星也走回家。
北风来了,带来一股恶寒,把他由思索中打醒。猛一抬头,中天也
露出一牙残月,冷清清的孤哀的向他注视,天果然晴了! 雪映着月,夹
缠着一阵一阵的透骨寒风,陪伴着他的欢喜。眼前一片白,阴森森的惨
白,什么也看不出,他怔着眼望着那不祥的鬼魂样的月,月也冰着脸望
着他,如同想在他和死亡相抱时,作个见证。
路呢? 仍然看不出路,他失望了,他的喜悦落了空。
反正也是迷了路了,打着毛驴向前跑吧,总会遇见人家的。鞭着
驴,越打越使劲。忽然一阵迸然的兴奋都爆发起来,发落在毛驴身上
了。把路走错的就是它 ! 将鞭精妙的运用着,专找那吃重的地方,像项
窝、腿畔,都是平日最忌讳的地方,只管拼命的打。每一鞭都使那小驴
驹痉挛的佝抖起来,身上的冰溜发出金属味的碎响。
这样打着,才如同找着了真正的罪人,并且给了它应得的惩罚一
般。因为用力过猛的原故,全身不由的暖和起来。
毛驴似乎也懂得将功赎罪,不知恁的居然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下了。
这都是鞭笞的用处,李总管下了扒犁去敲门。
门窗都已让雪旋满,这,只有东北才有的大雪呀,有戈壁飓风那样
的威力,将门窗整个儿的淹没,容你那里去敲 ! 但里边总会有人的。他
雪 夜 035
便大声去叫,没有回声。睡得这样死,乡下人做活做乏了,在这荒村又
估料没有人来,一挺尸就像死狗似的。还是自己动手去拨雪吧。于是
顾不得冻手,便一捧一捧的把以为那里应该有门的地方的雪都用手移
开去,手冻僵了,便用雪搓了一会再去拨。把手擦破了,也不觉得。因
为他眼睛里已看出屋里赤红的热炕,爱悦的在坦开平坦的肚腹,等待着
用那出色的温柔来安慰他一切的疲劳。
雪终于舀完了,用手寻着门神爷去摸,想表示出自己的感慰和希求
神灵的摄护来。
没有什么门神。贴在门板上的是一张大白纸,黑忽忽的上面像写
着什么字。借着月光逼近去看,可不是,影绰的看出“立地契……"三
个字,这三个字对于他真是比自己的名字还熟悉,不用看就可以知道。
下边一定是“立地契文约人 X X X 今置着王荒熟地……"这些字比雪
点还猛烈的将他打昏。觉着心头已经窒息,冷风卷起的雪屑都变成浓
黑色的煤烟向大地狂喷。他向门板倒去。
等他略略清醒了一会,便看见小驴也已经倒在风雪里不动了。挣
扎的站起来,想抱着毛驴过一宿吧,它身上一定还有热气的。
走近毛驴一摸,全是冰溜。只弹了一弹腿。似乎告诉主人,它的体
温就要消逝了,已经不能应承他的榨取了。
李总管失望的向它一踢,便定下来自己打主意。一阵急风旋来,雪
又下起来,现在已由清雪转成了“米霰子”,打鬼沙似的狂扑过来。他
想把半死的毛驴拖过来围在门前作壁垒,但他的气力已经不容许他将
它移动分毫了。无可奈何的只得将“套包"从它脖颈上取下来,放在地
上,作坐垫,靠着门蹲下来。又将钱褡由腰中取出,绕在手里,借着它可
以多保一点儿暖气。
03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又望了一下贴在门上的地契。记起屯下有一家人家,用最后一点
的积蓄,买来牛肉、白面,里边和了红矾包成饺子,劝诱饥饿很久了的家
里老人小孩都饕餮的吃了一顿,然后通通死去! ……而最普遍的就是
和今夜他所遇见的一样——有一亩八分地的人家种地不够“嚼果”,出
卖没有主儿要,索兴把地契作个悲愤的信号,贴在门上,自己逃到江北
去了……恁能怪今年的进账收不齐呢?
瞌睡要来了,他有些恐惧:这是昏迷的预兆! 看看搓破的手已经开
、、
始有点麻木,麻木蔓延着,一点一点的走到他的心窝了。这是死 ! 他一
急,腿一蹬,手上的麻木好一点了,又从脚上开始。
没有感觉的摸一摸钱褡子里的债券,什么都完了,还提二月二
呢…… .
不想总管的生涯,会这样凄凉的结束。今晚要到平顶堡呢,崔小扒
的全鸡早已吃完了吧? 人间的一切都如在雪海里荡起的云烟,看看明
朗清晰,等用手一扑,又都幻灭消逝了。他自己就如一团飞沫里边的一
个浪花,方才还是晶莹圆润,充满着生命,顷刻就要破碎了。
为了赵家辛苦一辈子。十五岁在柜上学徒,陪着二管事跑道,三十
岁那年捞到了二管事……后来是总管。给赵家是忠心保主,没有一个
脚窝走错过。今夜大东家还在搂着菊红谈笑呢吧。而我在为着他们受
罪。突的赵家不复和他是同一世界里的人了,第一次和他站得远远的。
围绕着他的不是债券,算盘……而是空虚和白雪。
“我打囫囵? 我应到龙抬头,有边有碴……到那时,你不用问我是
不是掘棺盗木,卖女出妻的钱还你,我老包是血性汉!"分明是老包的
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可是他却活不到二月二了,连今夜都活不过去。
他想把债券从钱褡子里拿出来,用手来玩弄着,这张是五十元四分
雪 夜 0 37
利,那张是一百,月息三分五厘……
L
手震然的一颤,钱褡子由手上掉落在地上,再也拾不起来了。
血液已有点迟滞,只下意识的想着。白痴样的望着躺在眼前的毛
驴,已经僵冷。他悔恨方才不该那样残暴的去打它,使它带着痛苦和创
痕去死。向前吃力的移了一移,想匀出一只手去摸摸已经冰冻了的尸
体。细细看了沾在手上的半凝的血渍,他的已经陷入麻痹状态的心房,
汹涌的鼓动了一次。似乎沾在他手上的便是那无数被鞭笞了的驯良的
佃户的血痕。将手举在鼻子上闻闻,没有举到,一股极端的恶腥,便将
他带入昏迷之中。
恍恍忽忽的觉着有些恐惧,那死去的毛驴也不会饶恕他的!
又挣扎着坐起,想将手探进怀里,取出火柴,划起火来,将债券焚
毁,也不是为了忏悔,只是人们在死前的最大的空虚里,准备作出一点
儿非常的事情,将它填补起来。
不幸的是划火柴这种简单的动作,虽然容易,但在现在却比登天还
难。两手只是颤着,互相参差,不能统一动作,全身抽筋似的痉挛,完全
失去了感觉能力。颓然的叹了一口气,觉得在死前作一点小事也这样
困难。但也就因为这个想头反而激奋起这能干的总管非完成一件大的
事物不可的心情。不知他用什么超人的能力,集聚了最后一点精力,想
将债券统统由钱褡子里取出塞在屁股底下的套包的乱草里去,这样便
没有人能想到去找出来,讨回这些债务了,但是他终于没有作成,只意
识清明的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钱褡子,却连拿起来都丝毫没有可能。
这是他第一次对于佃农引起过感情……觉着有些安慰,一道光明的圆
晕罩在他的头上……他昏厥了。
。 等他醒来,看见站在前面的是老包,从刺猬的须子里喷散出一股一
03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股的温气来。“好了,好了!"大概也是老包说的。
“碗大的窟窿,有我老包一颗心去塞 !" 一
他记得黄昏时他俩闹的半红脸。他第一个感觉就是愤怒自己的狼
狈。风雪,颠沛,僵冻,已经将他的大总管的威风,完全扯碎。就如一个
被撕去衣服的皇帝,如今在接受一个乞丐的侮辱的矜怜。
“我说让你住下吧,你逞强 !"老包直率的嚷“,要不是我讨药去回
来,可惜了j 条命 !"
李总管很想马上霍然站起,造成一个奇迹。将方才被人救护的那
一段完全抹杀。只是略略一动,他便哎呀一声倒地。
“不要硬撑,我扶你 !"老包粗蛮的大手握住了他。李总管感到一
阵剧痛,想摆脱了他,老包只握得更紧一点。
“驴已死了,我背你 !"老包代替了驴的职务。
“唔唔……"在背上发出咿喔的声音,李总管意思是命令他停下。
一面用手向后指着。
“爬犁? 明早我来取 !"老包只管走。
李总管在背后蠕动着,似乎有几分气急。
老包回转身来,依着他的动作,走到门前那儿,将他放下,猜想他意
识的活动,向地上寻察,才拾起了那装满着债券的钱褡子……
老包有些失悔去救他,那里的债券就包藏着他下半世的悲苦命
运……他本来是要冻死的,现在刚一活转来,就伸手将它取回。他愤怒
了,把总管向地上狠死命的一顿。
也许这一顿之力,将总管的生机唤回。 ’
“烧,烧……"他昏迷的吐出一些类似的声音。
老包脸上一红,党得手在抖了,他将举起的火柴局促的放下,以为
雪 夜 0 39
自己错怪了他。
李总管又鼓励着,向他衰弱的点头,如同在重复着什么。
老包陌生的不知道怎样做是好,心里只管跳。
“烧……"声音是低细的,严厉而且急促。
他将债券燃着了,火光升起来。
李总管看着火光熄了,口里有一口白涎吐出来。
老包慌乱着,知道已经不能挽救。
他对那堆微温的火灰望着:
“烧 ! ……"
雪又纷纷的落着了,成了大片的鹅毛,填平了方才踏出来的杂乱的
脚印。
(原载 1936 年《中流》第 1 卷第8 期)
04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