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 肮脏与纯洁(4)

直到暮色垂落,才找到一辆三轮车送我们去恒河,弥补上一日错过夜祭的遗憾。

阿索等在那里,在水塔的后面,他走出来,挡住去路,好像他就是专程在那里等我们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拒绝了一路上搭话的许多船夫,却上了他的船。

“你们很幸运,得到了湿婆神的爱。”他坐在船头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并不解释。和达尼一样,阿索也是瓦拉纳西人。祖上已有十代人生活在这里,他骄傲得很:“有恒河和湿婆神的保护。”三十一岁的他做船夫已近二十年。

“来瓦拉纳西做什么?不就是接近神吗?”他自信满满地说,“我会告诉你们所有故事。那个是巴巴的修道院,这个,是猴神哈奴曼的寺庙。”

“为什么猴子也是神?”我愤愤地问,在温达文被猴子袭击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

“因为它是神的化身。”

“猴子也是神?”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记录了猴神哈奴曼协助阿逾陀国王罗摩救出妻子悉达的故事。亦有一些中国学者认为,哈奴曼可能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罗摩是毗湿奴的第七化身,毗湿奴还有一个著名化身便是我们在温达文见过的奎师那。

“哈努曼就是湿婆神,湿婆神就是毗湿奴,毗湿奴就是奎师那,奎师那就是哈努曼……”阿索笑看一脸迷惑的我,“太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是猴子,还是恒河,还是湿婆神,他们都只是神的不同化身,因为神只有一位啊!”

邻居叔叔的妻子是为有趣的太太/

看见我们喜欢极了/

在脸上亲来亲去/

像有给不完的爱/

在这泛着烛光的恒河上,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突然意识到这几日的印度之旅中所发生的一切之间有着某种隐隐的内在联系,也似乎感到在平时日复一日的生活背后还存在着另一层实相,一个可以把一切碎片整合于一体的实相。于是我理解了为何印度有上百万位神灵,而他们又为何可以和睦地相处于同一片大地之上。我理解了穆斯林的阿里为什么能和印度教的沙鲁克成为好朋友,也理解了为何牛可以吃我的花,猴子可以抢我的眼镜,也理解了为何特蕾莎修女会说:“一颗纯洁的心,很容易看到基督,在饥饿的人中,在赤身露体的人中,在无家可归的人中,在寂寞的人中,在没有人要的人中,在酗酒的人中,在躺在街上的乞丐中……”

因为神既是有形,又是无形,他无所不在,又显现于万物之中。

而告诉我这些话的人,是一位印度的船夫,他的名字叫阿索。

阿索说他现在最大的梦想是能够顺利举办婚礼。他每天工作到晚上十点,再去瓦拉纳西的一家纺织工厂打工四小时,凌晨五点起床再回到恒河划船。他这样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两个月后自己的那场婚礼。

“我已经攒了三年钱,”他笑着说,“家庭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家人能让我感到幸福。”他并不掩饰缺钱的事实,因为他一直在劝说我们明天坐他的船看日出。但在另一面,他身上还有一种笃定的信念和自尊,那是一种瓦拉纳西人特有的自尊。他过着辛苦而单调的生活,却知道该如何成就自己的生命,并让自己快乐。这甚至令我有些嫉妒,因他的心中坚守的价值以及由此而生的自信。他同所有本地人一样,每日清晨于恒河中沐浴,感受恒河与湿婆神的爱。

“很多外国人说恒河脏,但你知道有多少人来这里洗去一生的罪孽吗?你知道多少人想死在这里让自己重新变纯洁吗?你知道恒河吸收了多少人的荒唐岁月和他们种下的坏因果吗?恒河不脏,脏的,是人的罪孽。”

就那么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瓦拉纳西让我在另一个层面重新认识了两个词:肮脏和纯洁。这个城,在我去过的所有印度城市中,是最脏的,脏得让人忍无可忍,但与此同时,她却一直在不断地滋长我的感知与智慧。她一直在洁净我。

当你看到恒河时,你会发现她从不呻吟从不抱怨,她的胸襟如此宽阔,她的爱如此深厚,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同时在其中沐浴,你所见到的她都在用那种温柔而永恒的目光,把一切罪孽吸入胸膛。所以,她无愧于母亲的名。

他们全身心投入/

诠释着自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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