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缥缈的爱情之梦(3)

她又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发过“毒誓”以后,她把自己关在闺房中,以又自信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着自己的情人早日到来。她的确像一条百曲千回的河水,在经过一番波涛汹涌地奔流之后,进入了平静的河湾,而静水常深,平静的河水下面,蕴藏着一种深沉。

书中写道:

他小妹子果然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

在这之前,应该说尤三姐的爱情只是一场单恋,柳湘莲并不知情;在贾琏与柳湘莲相逢在逆旅之后,这场婚姻才算最后撮合而成。此时自称“水流花落之性”的琪官还算是一个有情之人,因为他毕竟把祖传的鸳鸯剑解了下来作为信物,捎给尤三姐。

尤三姐自然喜出望外,她在度过漫长的五年时间之后,毕竟在虚幻中第一次抓住了一件实有的东西。这件东西带着琪官的体温,似乎也向她传递着久已盼望的脉脉深情。况且这又是两把合体的剑,一把上面錾着一个“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个“鸯”字,那寓意是很明显的,聪明多情的尤三姐她知道这两把合体剑的深层含意。一见之下,当然是喜不自胜的了。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作者分明用“冷飕飕”三字形容那剑,这虽是一把“鸳鸯剑”,又是一把把鸳鸯分在两下里的无情剑,让人一看之下便有冷入骨髓的畏惧。

然而腻在爱情里的人,却多半成了行动盲目的人,像雾里看花一般,往往难以窥见事物的本质,把虚幻视为实有。尤三姐把那“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的鸳鸯剑,“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她已把自己沉甸甸的感情悉数放在这个所谓的“爱情”里了,所以在她的眼里,冷飕飕一变而温暖、热烈,似情人关切的眼光,时刻在抚慰着她。

尤三姐此时确是陶醉了,盼望已久的东西得到了,谁人都会陶醉一番的,况且是人间“至神至圣”的爱情呢。此时尤三姐通体发出了灵光,人性的灵光,在那个黑暗的世界倏忽一亮。

大某山民说:

自贾琏入小花枝巷,读后,只觉得黑成鬼,一片烟尘,满纸阴气。正不知天日光照到何处世界。及读尤三姐一段文字,其议论做作,顿觉大地光明。

(《石头记》,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

爱情可以改变人的性格,爱情可以把人的灵魂塑造得完美。它甚至可以把堕入地狱的灵魂超拔出来,让它重新美丽;淤泥中的莲子生长成为一枝风姿绰约的红荷,也是因为爱的力量。爱情的降临把尤三姐变得更加美丽了。她数着每一轮太阳和每一轮月亮,这宇宙的双轮似乎能把她带到人生最完美的境界中去。那是她从小就幻想的境地,是她趟过污秽的泥淖所追求的,是她心房流着血所追求的,她已把自己的生命抵押在这上面了。她思索着,沉默地在人生之路上前进。此时她绝没想到死亡会扼住她的喉咙。

自由人绝少思想到死,

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

而是生的沉思。(斯宾诺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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