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务祥在《红楼梦之尤三姐确有其人而有其事》引陈翱的《东营剩稿》说:
雪芹远亲,有石姓女;雪芹每称扬之:不谙文字则有古人风;末世脂粉队中所不易睹者也!
(《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也就是说,尤三姐这个人物和大多数红楼人物一样,是来自于真实的生活,作者对这个远亲每有称扬之词。这个现实生活的人物,在曹雪芹的心中积淀已久,所以当他提笔为文的时候,她才不期然而然地栩栩如生地来到他的笔下,成为尤三姐的形象。这种创作实践与那些纯粹的向壁虚构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人物的一切行动都是性格使然,也只有具有尤三姐这样性格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痛快淋漓的话,做出超越常规的事情,这既是一种不得已的自卫手段,也是一种主动进击的手段。既然你可以向我进攻,为什么我不可以向你进攻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便是此时尤三姐的人生信条吧。
果然,她怀着荆轲一去不返的悲壮情怀,做出了一种石破天惊的举动。这是悲鸣的凤凰投于烈火期待着涅槃的举动,是一种死中求生的强烈愿望,和冬烘先生对其“淫奔女”的评价判为霄壤。只有作这样的判断和评价,我们才不会把大师的这段精彩文字视为色情,而应当作一段绝世奇文。
当她的颇带机锋的语言把贾琏们镇住之后——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兄弟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读到这里,我们似乎真切地听到了远古的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似乎看到了那仗剑而去的身影,我们对消逝在历史尘埃深处的影子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而现在我们面对赴污池而一跃的尤三姐,不也是心怀敬意吗?好一句“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尤三姐单身赴会,把一个男人统治的世界翻了一个个儿,这是深仇大恨产生的力量,“今日这个世界由姑奶奶做主”,我们读着这样血泪写成的文字,似乎听到了尤三姐这样的呐喊。
是的,她坠入了淫邪的渊薮,但这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时如果尤三姐“洁身自好”,或任色狼们摆布,那倒真是以羔羊投之豺虎了,她会同尤二姐一样,去自蹈死地的。唯有如此,才能制服色狼,而自己也能在险境中求生。有长久的计谋也好,是一种应激反应也罢,反正尤三姐打了一个胜仗。可能有人会说,尤三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高昂了,从问题的表面上看确乎如此,但大兵压境的时候,一切行动都以取胜为目的,最后的胜利才是人们追求的终极目标,而采用什么手段反倒在其次了。
她不是“圣女”,但她确实比圣女更贞洁,因为她在人间经过了炼狱般的考验,她的心已被罡风和孽火炼成纯金了。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她反倒更加可爱了。因为她更成熟了。
俄国作家阿列克塞·托尔斯泰说:
在水里浸过三次,在血里洗过三次,在碱水里煮过三次,我们就变得更纯洁了。
(引自《苦难的历程》第二部卷首,朱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