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于小巷寒门的野女子(2)

虽然我们不能考定她就是纯粹的山野之女,但她的自然禀赋确乎得之于山野,所以在她短暂的生命流程中,是大自然的钟灵毓秀塑造了她,否则她的生命之花为什么会开得这般绚烂呢?她像一条没有照过人影的清澈小溪,在时光中无忧无虑地徜徉;她像一朵纤尘不染的白云,在晴空逍遥;她像牧童在牛背上吹奏的一声牧笛,悠扬地、细腻地在山野飘过,然后渗入人心;她像一株秋野的高粱,红颜绿袖地在秋风中舞着,含笑地望一眼山村的炊烟;她像一朵山道旁的野花,马踏车轧而不死,在四季里轮回……这就是尤三姐给我们的最初印象,我们爱她、怜她,尽皆由此。

我们不妨作一番逆向思索,假如尤老娘不把她们带到贾府而仍生活在原来的地方会怎样?这似乎是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们仍然如以往一样,过着虽贫寒而安静的生活,在长夜孤灯下,和尤老娘一起做一些针黹女红,打发着寂寞的长长的日子。当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岁,找一个年轻厚道的人嫁过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昼插秧夜绩麻,虽不富贵,却很安恬,在极为平常的时日中咀嚼着幸福的滋味。过了一二年,她或许如愿得子,于是便把慈爱的目光投在孩子粉红的小脸上,想到:那身后的悠长的岁月后继有人了。于是更加勤劳地用自己的双手去编织以后的日子。二是嫁给一个阔人,她也随之而阔,眼前的生活虽不见得五彩缤纷,但却也有声有色,在衣食无忧的平淡的日子里,红颜渐渐老去……

这当然是我们的想象之辞,但它们却极有可能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或将不死,和其他红楼人物活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时候。

有人说,在人世间,一切皆有可能。大千世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在读《红楼梦》有关尤三姐的故事时,令我们为之扼腕叹息的是她不该来到贾家的跟前,也就是说尤老娘不该把自己的两个无辜的女儿引向狼窝。在贾府这个污秽的淫窟、这块不洁之地更不应该遭遇爱情。

当初到贾府跟前的姐妹俩以天真无邪的眼睛打量贾府的时候,就已引来了一双双淫荡的眼睛,他们惊羡她们的美丽,早想把她们揽在自己的怀里,做一场不醒的春梦。

对于这样有预谋的大胆进攻,二尤的态度又是不同的,“一个在顺从中牺牲,一个在反抗中献身”(汪道伦语)。尤二姐在顺从中任从贾珍、贾蓉父子蹂躏,最终被王熙凤赚入贾府,在屈辱中死去,而尤三姐却与其姐姐不同,在“污浊环境中,却能保持纯洁的心灵,抗争的勇气、刀斧般的决断,火焰般的刚烈”(王昌定语),虽然也曾受到侮辱,但她始终举着反抗的大旗,在魔窟中与鬼魅周旋,那孤身战斗的勇气是令人动容的。

王昆仑先生说:

作者为尤三姐所写的是一首哀艳的诗篇,……是《红楼梦》诸女性中的殿军旗,光辉艳丽,迎风招展。她既不是探春湘云某一类的小姐,更不是凤姐尤氏某一类的奶奶,也不是晴雯芳官某一类的丫头,而是从贫穷、孤弱、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中奋身崛起的一个“小家碧玉”。她简单,她洒脱,她坚决,她泼辣。她没有假斯文的臭味,没有斗心机的手法。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死就死!当时城市平民中就有这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烈女。

(《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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