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杀猪

1975年夏天,我进了干校,被分配到据说是专打硬仗的“先锋连”大田班。赶上插秧时节,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凌晨4点钟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向秧田。到了地头,鞋袜一脱,就光脚踩进秧田。清晨还不热,但我很怕水田里的蚂蟥和水蛇。蚂蟥是偷袭高手,防不胜防,不知什么时候,腿上就吸上了几条,用手硬拽是不行的,得突然一拍,或者用火烧,对它也来个突然袭击,让它受惊才能把它请走。即便这样,它也早就“酒足饭饱”,在人腿上留下一个血洞扬长而去。公平地讲,水蛇要温和得多。水蛇毒性不大,似乎从不主动攻击人。尽管如此,但它给我带来的恐怖感却比蚂蟥厉害得多。

就这样,我一边拔秧、插秧,一边还得提防蚂蟥和水蛇的袭击,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尤其显得心力交瘁。我有关节炎,这时也犯了,半条腿长时间泡在水里,肿了起来,痛得厉害。但在水田里劳动,关节的活动量还格外的大,尤其是插秧整天要弯着腰。每天收工回来,就觉得腰快要折断了。

据说现在西方白种妇女都想让自己的皮肤晒黑,以黑为美。我的皮肤较白,自我感觉也很好,到了干校,思想改造的成果之一,就是我发现皮肤白是一种“丑”,因此很想把皮肤晒黑。在这一点上,干校的审美趣味和现代西方妇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西方妇女想要“黑皮肤”,是为了暗示自己富有的生活方式。我们似乎正好相反:皮肤晒黑,才能证明你在阳光下进行了足够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接近劳动人民的“本色”。为了晒黑自己的皮肤,我下过不少工夫。当时,许多学员的皮肤都晒得很黑,仿佛来自非洲部落,让我羡慕。我的皮肤很讨厌,怎么也晒不黑,阳光下呆了一天,脸晒红了一点,可一觉醒来,又恢复原状,在人群里很突出,造反派看着也不顺眼。我很生自己皮肤的气,为此有意多晒太阳,渴望出现劳动人民“本色”。可是很遗憾,好像我这个人天生就喜欢对抗改造,思想上愿意接受改造了,可是皮肤却很固执。

干校还有一个特殊的锻炼项目:炊事班里每个人都要学习杀猪,女性也不能例外。至于我,他们虽然知道我害怕杀猪,但上级有精神:邓在军需要“加倍”改造,因此,当然更应该被列入屠夫的名册。

杀猪的人员名单已经提前排了队。排在我前面的屠夫,是搞摄像的郑宏宇,小伙子二十来岁,长得很精神,摄像技术也很高明。但显然,杀猪刀和摄像机是明显不同的两种东西。郑宏宇听说排到他杀猪,吓病了。于是,我被提前轮到了。我很害怕,但我一向要强。心想,别人能干,我也能干。于是揉面的时候,我拿刀不停地往面里头捅,提前练习杀猪动作。可是我又想,猪皮不是面,那么厚,我哪儿捅得动呀?司务长挺好,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会把猪给你电晕,然后捆起来给你杀。我就请教具体方法,他又指点了下刀的部位,告诉我刀捅进去以后要绞一下。

那天杀猪时候一到,该我上场了。他们已经把猪的腿绑起来了,电晕了没有我不知道,就让我动手。我又忘了具体操作方法,有人告诉我:把猪头抱上!我就把猪头紧紧抱住,然后在人们指点下,一使劲儿就把刀捅进去了。忽然想起司务长的嘱咐,猛地把刀绞了一下,血便从刀口里汩汩地流出来。这时,炊事班的刘广全——我们台的转播科科长过来了,他说:“哎哟,小邓,快拔啊,你怎么不拔刀啊?”我问他往哪儿拔,他说往外拔。我用力往外使劲儿,唰地一拔,也忘了刘广全就站在旁边,锋利的刀刃差点割着他的脖子,吓得他直往后退。又有人叫了起来:“邓在军,你还抱着个死猪脑袋干什么!”

我赶忙扔开抱在怀里的带血的猪脑袋。猪咽气了,我也终于当了一回屠夫,完成了干校布置的一项特殊“政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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