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外院,一溜五间南房,由南屋二姨一人住着。听娘说她是东北一位军阀的二小姐,所以我们叫她南屋二姨。
南屋二姨屋里的家具陈设好看之极,凳子都是像鼓一样的雕着花的瓷墩子,梳妆台都是带穿衣镜的,而且有两个,在房间里对面摆着。她喜欢给我剪头发,一看见我头发长了,就把我叫进她的屋里,在穿衣镜前放上椅子,再在椅子上放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上面,给我剪带齐眉穗儿的妹妹头。这时我就会惊喜地在镜子里看见一连串的我,因为我的身后还有一个大穿衣镜呢。
剪完以后,她还常常给我几块饼干,然后笑着说:“我就喜欢你的眼睛,一笑起来像两个弯弯的小月亮。”但我始终不知道我的眼睛怎么会像月亮。
她时常到我家来帮母亲干针线活。冬天了,母亲只顾照顾全家人,却顾不上给自己做一件棉袄,她怕母亲冷,就从我家搜集了许多零散的小皮子,用细密的针线缝缀在一起,给母亲做了一件皮袄。母亲摸着皮袄感动地说:“谁也不会像你南屋二姨一样,做得这么好。”
她有时和母亲说话,说到她将来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时,就会很感伤。有一次,她笑着对我说:“等我老了,没饭吃了,我就去跳大河,好不好?”我想了想,觉得不能让她跳大河,就说:“你要是去跳大河,我就养着你。”她说:“要等我去跳大河,你才养着我吗?”眼中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和期待。四五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用黑黑的眼睛看着她。但正是她那无助的眼神,使我一生都未曾忘记过我这儿时的承诺。
南屋二姨待人温和、有礼,会写诗,字也写得不错,她常常写了挂在墙上,自己看。院里人说她是个老姑娘,所以一个人住。但每到周六,都会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子来看她,那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会给她们做许多好吃的东西。那女人十分好看,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细长的眼睛,清亮亮的,像水一样温柔。那是南屋二姨的弟媳,那个女孩儿是她的侄女。在东北的时候,南屋二姨曾有一个弟弟,三少爷,思想进步,爱上了一个农村姑娘。当军阀的父亲自然不会同意,于是她弟弟带上那姑娘跑了,投奔了革命。他有文化,在革命队伍里很快成了干部,但后来因故自杀了。他的妻女随着革命队伍进了北京,成了南屋二姨最亲的人。南屋二姨的侄女后来在北医(原北京医学院)读书,照样每星期都来看望姑姑。她长得极美,有一种令人心醉的妩媚,可想而知她妈妈的当年了。但在反右的时候,她因为为自己父亲的死感到不平,受到批判,于是多多地吃了安眠药,随她父亲去了。从此,南屋二姨的腰就弯了。
南屋二姨很爱国,爱社会主义。20世纪50年代街道上的各种运动她都积极参加,像扫盲、爱国卫生运动等等,她都积极参加。她干不了别的,就写诗,她写诗文白参半,但大家都说好,有时就登在街道的黑板报上,她就会很高兴,让院里人去看。
她没有别的收入,全靠卖她屋里的东西,她经常拿过一些精致的小花瓶、漆器等小摆设来送给我玩,并感叹地说:“这些东西卖不上价,没人要的。”可我却十分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