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气,一团气就在空气里,有马可的体型那么大。
马可是翁布里亚群山中最小的一座,但仍然是山。从来没见过一座山会生气,于是,我的意大利室友马可也如此,我教他写马字,这里是头,这里是身,这里是——我把马尾错教成四个蹄印,哒哒哒哒,这下午因此有美丽的蹄声。又把马头画成回望的样子,我总是对着马可回忆蒙古,那一道回望的视线因此是一道东方的风物们藉此向我奔来的虹。
我把可字分成一个丁和一个口,丁就是人,人有了嘴巴,是做什么都行的开始。马可对可字的兴趣明显比不过那个好看的马字。他从没想过自己和这种动物的缘分。又告诉我他的姓是genchi。我想了一晚,才想出“斩金”两个字,其利断金。于是马可摆出威武的样子,傍晚的光线令他的胡须泛出红金色。
也是怪事,我在翁布里亚的许多个夜晚疯狂地思念起蒙古,思念它荒凉的大地。不,说荒凉还不够,是思念它的极端,绝对,大单调与大干燥。这样的荒凉里,蒙古人会用一万个词来讲石头,一万个形容云,剩下的五万个,都用来讲马。你肩负着词语的秘密使命,为事物的不同状态命名,从而将物还原为幻影。你摸那一万重石头的幻影,突然觉得湿润。
而翁布里亚的风景太锦绣,我用“旖旎”来说它。这词里有特有的宛延(不是蜿蜒),婉转却清润,它遍野的绿色层次有致,各自完好;山谷里翠玉团子般的树冠,由树木们各自抱好,不与其他树木夹缠,但也并未因此收缩了自己的生长;还有无尽绿珍珠般的石块,遍野的鲜花,小天地自成笼统。你看见圣方济各张开双臂,各式毛色的雀鸟停落,停落他周身,他转身便是在鲜花翠玉的山野里,在一团淡宝蓝色的熏风中,不寂寞,不朗峻,翁布里亚是鲜秾而清晰。若从我雾街的屋子走出去,一刻钟外便是佩鲁贾古城的边缘,也是一个古堡瞭望台,可以眺望更为远大的翁布里亚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