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星星
马可走的那天早上,我穿着海魂衫睡衣走出房间去同他道别,他掏出手机拍我的照片。我也拍下他,日后冲洗出来,曝光不足的清晨光线里,有一个发了黑但仍旧笑嘻嘻的马可。
乔万尼说马可的时间还早,要和他再下一盘棋。可棋只走了两步,马可就再一次输了。马可是一个永远输棋的小孩,于是他输棋也输得高高兴兴,就像他从南部老家来到佩鲁贾是为了找一个工厂里化验室工程师的工作,找不到要离开了,便也离开得高高兴兴。
足足一个月,我和他在客厅里开玩笑,混合各种语言。说起中国画,他就说和印第安绘画很像的呢。说起哲学,他就问意大利的哲学家你喜欢吗?比如谁呢我问,他说比如尼采。他问北京有多大,我说大概三千万人,mama mia,太多了太多了,他作势要从椅子上掉下去。接着就说对中国的兴趣,我说你知道些什么,他只说天安门广场,十多年前。
马可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厅里边看机器猫动画片,边打喷嚏和咳嗽一小时,然后出门。中午十一点,他开始在厨房煮饭,有我小臂那样高那样阔的一个塑料盆里,装满了他的短通心粉,扮上一点点西红柿酱,就是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那么大一盆意粉啊,是洗菜的盆子装着的。十二点过后,他便只喝水,不吃任何食物。问他为何这样,他说从小就这样了。但没有问他是不是为了减肥,马可的体重肯定在一百七十斤以上,他蹬蹬蹬走在去往市中心的上坡路上,袖子两边都是风。
只有一个星期天,他兴致勃勃在厨房烤茄子,又圆又紫的茄子,从他粗壮的手指间变成薄薄一片片。在锅里煎出虎纹一样的焦痕来了,那是印象中一个月里第一次看他吃通心粉和西红柿酱之外的食物。我就在厨房门口看他煎茄子,滋滋滋,马可看见我,便手舞足蹈跳着煎他滋滋滋的茄子。
我总是对着马可想到中世纪里的油画人,患了巨人症的,圆帽子,粗布衫子,笑起来肉向两边飞的,他们吃巨大的面包,硕大无朋的香肠,用几人高的酒桶喝酒……他的蓝条纹睡衣也那么大,刷牙杯也那么大,蓝条纹马可拿着大杯大牙刷站在睡房门口,过十秒钟才想好一句:buona notte(晚安)。
而马可是一个多么徒具壮硕形体的小孩呵,他离饕餮、暴虐和毫无节制那么远,他的蓝眼睛眨啊眨,你看见最善良的蓝星星。他住在雾街三号的日子只有二十几天,但给我知道他姐姐和妈妈的故事。他从游客中心拿来一本夏令时的佩鲁贾交通小册子,就抱着它给乔万尼念一整个中午的巴士时刻表。
马可走前倒数第二天,我错过了晚饭的时间,他陪我出门去找披萨店。恰巧是星期六,不到七点钟,所有的披萨零卖店就都关门了。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他沿途问路人,路人看看我,狡黠地对他笑,然后故意指一个大的饭馆给他,还拍他肩膀说buona fortuna(祝你好运),他就进去看了一圈悻悻然走出来说“哦都是些很大很大的披萨。”
马可马可,那么我们去看教堂吧,你兴致勃勃地带我走你每天走一次的长长长长路,我也隔三岔五走,但你就总以为我是第一次。带我去沿路的五个小教堂,指着那些画问我它们是不是很美。当然很美,何况又有晚霞下满天倦鸟归巢,我想诵一首5世纪的中国古诗给你听,但先是个鸟字就记不得。“uccello”,你大声说,两只手作出翅膀的姿势,也像你喜欢的中文“十”,一尊小小的十字架。折下翼来,又像你讶异的“四”,居然由一二三沿下来而不是四条横杠,是两扇将开未开的小窗子。sì sì,uccello!读起来好像天空(cielo)上一只“乌”,于是就有满天比乌多了宝石眼睛的鸟儿飞过,又未必飞得动,织钉在浅蓝淡金的入夜大幕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