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鲁贾词典 10

纸牌城堡

那张底片还是没冲出来,我曾答应过给马可(marco)寄去。现在,只能给他寄去一个下午的回忆。 

照片拍的是马可的纸牌城堡。纸牌是一副拿波里扑克。之所以叫拿波里而不是那不勒斯,因为意大利文的发音真的是前者。而那不勒斯黄又是说顺嘴了的。所以它们其实是两座城市。那不勒斯应该是我雨中望见过的那座小岛,但其实它叫Capri,很像头发(capelli)的发音。这就对了,那不勒斯听起来也很像一头发。小岛在下雨,它是一串项链半浸在海里的坠儿。有猫在苫了油布的渔船上歇息,油布上的积水,雨一停就映满白云,于是它是一只浮在云端的猫。

拿波里扑克,没有数字和红桃黑心,只有大腿、圣杯和骑士。大腿其实不是大腿,乔万尼说是木棒。三根,四根,我挑出有两根木棒的那张说,they are definitely legs,它们肯定是腿。因为真的很像裹着棉毛裤就上街的古欧洲男人的腿。棉毛裤是五颜六色的,里面的腿生满黑毛。

马可就是没毛的乖小孩。一个漫长、多雨的下午,我们在木头桌前从金木水火说到印第安美术。雨声在阳台外低频,翁布里亚的山野都湿了,露出树丛的教堂尖顶,每一片鳞瓦都红得像失去瓣膜的心。你揭了谁的心的一瓣,皮埃罗这一次冒着雨唱,一只脚站在尖顶上打转。

——你是一只风信鸡吗皮埃罗。

——不,我只是心乱如麻的异乡人。

直到没话可说,马可便提议用扑克牌搭城堡。纸牌们彼此搭成马可不认识的人字,上面横放一排,再往高里搭三角。我想给马可的城堡布置几条浮云,一个鸡公主,困在最高的城楼里。猪王子在城墙下种豆子,那样它就会有一条和心一样柔软、同心一样坚韧、但也同心一样爱生枝蔓的长梯。

马可的城堡最终还是倒塌了。又搭又塌。还没到三分之一就塌。他归咎于木桌子不稳,就搬到沙发小茶几上,结果更糟。

——马可,你真是有耐心的人。

——什么?

——我说你真是个有耐心的人。

——哦天哪。

于是又搬回木桌。记不清搭了多少次,其中有一次终于成功,在天地昏黑中玲珑透影。在翁布里亚多雨的季节,我们下午不开灯。因为那灯是极低瓦数的黄灯泡,差不多和星星一样,与其下午就见到星星,不如无限延长一个秋吉敏子的爵士钢琴般昏漠的午昼。

在意大利,我重新爱上秋吉敏子。她不是日本人,她是翁布里亚山谷里把淅淅沥沥的雨声煮成滴漏咖啡的女巫。咖啡雨从山谷每一片树叶上滴下来,有湿脚丫的小鸟吹空一个泡沫住下来。我们都有自己的空气小阁,在无边白腻的雨中空气里。雨声渐长了,成了剥开玻璃试管的咖啡管瓤。于是我们的世界同一个咖啡星球像梳子与头发那样接通,彼此上落穿插,瞥见对方的居民时就那么笑一下。它们的世界里,我们的奶油泡沫雨也大了起来。

雨大的时候,乔万尼就开一盏最昏黄的小灯,在厨房里煮咖啡。他的卷头发会垂在前额上,像一个巨大的小女孩在玩小尺寸的家家酒——他捏住咖啡小勺时势必翘直靠外的三根手指。杯子也是小小的,mocha和espresso的区别在于前者适合穷学生。

三只老鼠的咖啡,午后一小杯,由有小黄灯的小厨房端出来,围着木桌喝一下午。有盛大而真实的溪水在他们身后,分别流到他们各自的家乡去。溪水里有巨大的光斑明灭,老鼠们每多一个念头,溪里便多一条跳进跳出的老鼠鱼。可是那庞然的溪水,还是明澈极了。三人对坐的那些下午,翁布里亚山谷,满天下的水都是静水观。庞然的溪流用雨中蜂窝状的小水涡修习一种蜂窝状凸凹细致的静。

马可的纸牌城堡忽地是平地中七彩琉璃塔,厚实水质的五色蜜饯塔,给最大的大象吃的虹霓色红豆冰山……三只老鼠的咖啡小木桌在冰山最中心处,冰凌折射中你看着它们不动,都像咖啡杯粘在咖啡碟上,但突然你也呼吸起满鼻的厚冰来,且如最纯的氧气,大块大块的寒冰滚落你的肺部,老鼠们却在嘴边吹出一小团雾气来,活动活动四肢,继续把咖啡喝下去。

有冻雾罩住整个翁布里亚山谷,湿淋淋的纸牌城堡的下午在雾中螺旋着远去了,摇闪着无数迷灯黄昏之毯,薄凉着铺开。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