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雪中花(1)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那天早上,下雪了。

已经三年没见过雪花。刚到北京那天晚上,零下一摄氏度,树桩跟前堆着已经呈深灰色的积雪(或者叫积冰也成),我急吼吼过去踩一脚,啪啪响,心满意足。电影学院动画系的教室凌乱无比,拍摄正在进行,除了导演和制片外谁都不认识我,我可以捧着相机到处乱拍。晚上睡觉要垫一块旧画板在身下,沙发太软,腰受不了。暖气和冰箱小声轰鸣,没敢开窗,外面那层昏黄灰雾据说吸进肺里会要人命。第二天,我用围巾当口罩,出门后尽量小口呼吸。

应朋友之邀过来参与一个广告的前期工作。绘制故事板,钱不算多,看中包来回机票、食宿和打车费。想得天真,以为每天上午画画,下午出去逛,谁知一画就是一天,吃饭叫外卖,傍晚出发去公司开创意会,凌晨回来继续工作。相比那些导演、外联、剪辑、制片,我轻松太多,可以开音乐听歌,画一会儿起来打水喝(北京太干,嘴唇永远处在开裂边缘),还有一桌子零食任取。

那群孩子不是到处跑就是盯现场,他们熬得起。

房主执行导演张老师和制片肖大侠是一对儿,有时凌晨回来,带瓶梅子清酒,每人分上一杯,边喝边聊,其实说的还是工作。他们说,我听。工作之余,取了书架上两本盗版《飞狐外传》读,小时候只看过连环画,现在翻书,文字和记忆中的图画常常重合。书里的江湖再凶险也比不过现世荒谬。他们还在讨论,我困了先睡。梅子清酒以前是拿来佐影碟用的,一套美剧、一瓶酒,也是冬夜。

这滋味快记不起来了。

因为总导演大脑便秘,只出了十张构思给我,头一次在中午前完成工作,下午安排去外婆的新家看一眼。

新家在13号线末端,临到家门口突然想起来没买东西,我一向没这方面礼数,现翻出打算给保姆的红包多塞了两张进去,保姆就直接拿现金好了。

外婆九十有一,半瘫,耳朵比三年前背,跟她讲话得喊,喊得元气大伤。她稍微胖了些,用视力好的那只眼睛盯着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她的世界就在这院子里了。我添油加醋地讲这几天的见闻,明知道再晚点,不光她,身边的大姨和保姆谁都不会记得。

我挺想吃外婆做的打卤面,上次吃是二十年前。我以为还有下次——那年年底,外婆过世,我后悔那天没有多喊一会儿。

北京太大,大得让我讨厌它——空出两个小时,在深圳去哪儿都成,在这里哪儿都有去无回。那么多亲戚朋友都不敢通知,怕没时间聚,怕聚会变成候车,怕回程远影响大家生物钟……这样傻大的城市,除了机会多些外有哪点好?晚上堵在立交桥上,我和制片用粤语聊天,后座上摄影师玩手机打瞌睡,从后视镜里见到一溜车后灯远远闪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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