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得很喜欢上学。湖南农村下雪的晚上,路很滑,放学回家不知道要走多久,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睡觉了。那时候村子里也很少人能看电视,只有一家人有电视,那家男的总是打女的,打得那个狠啊,经常满街追着打,人们也追着劝。结果总是很荒诞,男的被一帮男的拉走,女的被一帮女的拉走,后来就一伙伙地聊上天了。这时村子里的孩子就这边那边地在中间跑啊跑。
上初中第一天的早上,她穿了一套绿色连衣裙。那条绿裙子被她描述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好像是人间最美的华服。出门才走十分钟,路边杂草上的露水把可爱的裙子全打湿了,全身都湿透了,她被迫跑回家,换了旧衣裤,再用塑料膜把自己全包住,才去报到。那个绿裙子真好看,她连连说。从此,每天上学都要先用塑料膜把自己包严,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然后把塑料膜卷起,寄存在路边一人家,再走大路,从此再没穿过那条绿裙子。
上初中后,学校不让带米了,要求直接交钱统一吃食堂,这样一个月要好几十块。交不上啊,太贵了,她只好和班上一个女生两人合吃一份饭,只交一份钱。后来,两个人再遇到总是非常非常后悔:我们两个都没长到一米六,都怪当时太傻,天天吃不饱能长高吗?
她说,初中三年的记忆就是吃不饱。初中以后是两个字:“饿”和“冷”。高中住校,从来没用过热水洗头发,冷水,头发很长到了腰,冷水冰得头皮都麻了。从那时候到现在,她一直特别怕冷。
来和我说话那天是10月下旬了,她说一会儿就去买厚棉被。忽然她反问我:一般会以为我要买便宜的吧,不是,我喜欢买不那么差的东西,有时候我也看看别人买的。她的意思大约是,别人买差的东西,她不喜欢,她瞧不上便宜东西。几天后,收到她的短信,说头疼睡不着,买的棉被难道是黑心棉,熏得人头疼。
来上大学,才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学生谁没事儿坐火车啊,以前看过火车,没坐过。也看见过飞机,没见过飞机起飞,只是见到飞机在天上,高高的。
她的意识很跳跃的,会突然说:老师,跳楼多疼啊。
我说,你还没去过湖南以北吧。她说是啊,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我说,来上学见到了海,可你还没见过草原,没见过雪山,没见过的多着呢。
她说:是。我还非常喜欢穿别人的衣服,那没什么,干净就行呗。
说到爸爸的生病,她说城里人的医疗费80%报销,乡下的人30%报销,家里欠了很多钱。好几万。
一旦爸爸走了,她希望能到处看看,似乎已经在期待那轻松和新生。她说未来就是她和姐姐,应该生活得很不错。
进家门是中午12点,送她离开是下午3点40。她要去校外很远的地方追要做家教时候欠她的95块钱。第二天,我问她钱要到了吗?她说没有,家长没在家,虽然之前是约好了的。
出门时,展开路上卷着的报纸,她问:老师看了这期的《南方周末》吗?是10月20号的报,真实版的《盲井》—《一个瘸腿前矿工的“杀猪”生意》。她说想介绍这文章给老师。我买过那份报,已经看了。她又问,老师看过《盲井》?我说看过。她稍稍迟疑问:会不会太血腥?我说,没让人受不了的镜头。她把报纸重新卷起来。我送她一本《2008年随笔选》补偿她对“画册”的失望。我说多看点高兴的书吧,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说:我看了学校图书馆,有《格林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