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乐朝廷生活的一天/1423年2月23日

  一夜,罗马皇帝提图斯(Titus,39-81)与他的几位挚友一起进餐时,他意识到,他整天没有为任何人做善举。就在那时,他说出了他的不朽隽语,“朋友,我又少了一天了啊!”明朝的永乐皇帝,驾崩于1424年8月12日,自从1402年7月17日登极以来——近乎八千零六十二天的在位期间——而且所有的证据也显示,他从未浪费过一天。人类始终以“日”为生活的基础:尼安德塔人或北京人不会理解“月”或“年”,但毋庸置疑地,他或她会了解,日子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他或她会知道,在那段短暂、充满危险的时间里,人必须为了生活而奋斗。的确,日子是生活本身的一种缩影,而每天在时间中的逗留,仅仅是更大旅程的一种倒影。叔本华(Schopenhauer)说,“每一天都是一个人生的缩影”。至少,为了小规模地一瞥永乐日常生活的形式和内容,让我们伴随着永乐皇帝,走过宫廷生活的一天。这天是农历正月十三日(乙未日),西历1423年2月23日。中国一片欢闹、有自信,没什么好忧虑的,欢天喜地正要过元宵节,而经济也以全速进展。

  1423年,在这个寒冷冬日的前夕,一组五人的更鼓房太监,轮流爬上了北京的玄武门——把宫殿建筑群跟紫禁城北端之煤山隔开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打着夜鼓(明代中国人将一夜分为五更,而一更又分为若干点。一更揭开了夜幕,三更表示子夜,而五更则示意破晓)。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十余位太监在文华殿后方的刻漏房工作。水从一小孔流入一个容器,漏箭在水上的刻度指示着时间(八刻度一小时)。每一小时结束时,直殿监太监便将“时辰牌”带到永乐皇帝过夜的乾清官,换成一个新的。“时辰牌”大约三十公分长,青地金字。任何看到它的人必须侧立让路,而坐着的人必须起身,表示他们对时辰牌信差的敬意。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六十三岁的永乐听到四更鼓声时便起床。

  当永乐开始沐浴更衣时,灯笼和提灯迅速照亮了整个乾清官。奉御净人已经带了器皿来清理永乐皇帝的小便和痰液。他们手上有内官监制造的薄软厕纸,也提来了几桶从附近宫井汲取的井水。他们仔细检查了澡盆,以及所有混堂司提供的洗洁液、毛巾和其他的洗浴设备。在洗完一个温抚的澡后,永乐穿着一双紫白相间的便鞋,坐在一张有垫褥的椅子上;一位奉御净人弄干、梳理着他的头发,而另一位则修剪他好看的髭须和长长的胡须。永乐皇帝沉思默想了片刻,这一天他要完成什么事。这天是个典型的北京冬天早晨——严寒、多风又潮湿——但他的房间有惜薪司提供的燃料木炭和薪柴,相当暖和。永乐想起明天——正月十四日——惜薪司太监会来拖运垃圾和大粪,也会清理手推车、木炭堆,以及紫禁城的每处垃圾场。永乐皇帝随后喝了点茶,吃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监督下的厨师所准备的早斋。过去三天,永乐皇帝不饮酒、不茹荤,因为他这一天需要向上天报告帝国的状况;也因为这一天,是明朝十三个最重要的国家祭祀之一,永乐不问疾,不吊丧,不昕乐,不理刑名。而在这三天斋戒期间,他也要避免临幸任何的妃嫔。

  早餐之后,奉御净人协助永乐皇帝着上他的服饰、头饰、围巾、龙袍,还有尚衣监特别裁制的鞋子。他准备要离开主要寝宫的时候,刻漏房太监听到九刻水的第一声时,便迅速走到宫门去通报拂晓的来临。当他们听到九刻水的第二声时,立即禀报永乐皇帝的御前。整个紫禁城突然间充满了生气。着红蟒衣的司礼掌印太监(正四品),在司札秉笔太监(从四品)伴随下,到达了乾清宫。即将下班的司礼秉笔太监,把一个大约三公分长的象牙小牌,交接给下一位秉笔。除了永乐皇帝的锦衣卫之外,掌宝玺的官员也来了,他们带来各种功能的宝玺。因为永乐今天安排要祭天,他们带了最神圣的宝玺,也就是明朝继承自唐宋朝的皇帝奉天之宝。

  黎明前的几分钟,御前侍从已经跨过了“龙道”,跨过这条将紫禁城工作区跟生活区分隔的不成文分界。慢慢朝南走过一个大庭院之后,永乐沿着华盖殿和奉天殿,趋近1421年春天曾因祝融而受损的谨身殿。永乐偶尔一瞥几个青铜香炉,把手伸进了两个镀金大铜锅的其中一个,确定一下容器里面救火用的水有没有冻结。当他到达华盖殿时,他要求歇一会儿,以便脱掉袍服里的羊毛背心。他通常在华盖殿举行早朝,不过,南郊的国家祭祀即将来临,于是便在奉天门(后来重新命名为皇极门)举行小型的早朝。永乐皇帝重新整好衣装后,十二位人高马大、身强体健的都知监太监,即引领他进入一顶黄色的皇轿。

  接着永乐坐上轿子,往南到奉天殿,该殿有离地的三段台阶,是最高的皇宫建筑。殿内,独一无二的帝王庄严端坐,与令人敬畏的雕龙屏风相配。才在两个星期前,永乐就是在奉天殿办除夕晚宴的,宴请诸位藩王、公爵、侯爵和伯爵。根据传统,永乐皇帝要到这一殿来带领国家过农历新年与冬至。他发出诏令,召见科举考试的杰出举子,以及任命领导讨伐的指挥官,也都是在这个殿。然而,这个早上,永乐不会踏入奉天殿;相反地,他的轿子直行到宏伟的奉天门,该宫门由巨大的红色圆柱支撑着,两只看起来很凶猛的青铜狮子在门侧踞守。三段的台阶通向三个雕饰过的大理石露台,永乐皇帝在那里看到文职官员(从四品以上)排成一线,站在门的东侧,而高阶的武职官员则站在西侧。与此同时,掌宝玺的官员将各种宝玺放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地紧靠在桌旁。五更鼓的声音减弱到听不见时,一名着红色蟒袍的太监就开始所谓的“鸣鞭”。永乐开始早朝时,这栋巨大建筑物的四周,寂静无声。端坐的永乐皇帝,单独面朝南方,他听到数以百计的声音,同时呼喊“吾皇万岁!”伴随欢呼而来的是依仪式而行的叩头,而乐队则奏起宫乐的组曲。因为今天是一个吉日,祭天的日子,一位司礼官员大声宣布,朝会提早结束。那些有急事要禀报的人,被提醒说午朝时再报。当永乐起身示意随从要继续往南移动时,司礼太监便再度“鸣鞭”。永乐的轿子往下移到中间的台阶,而文职官员和武职人员则各自找路下左右的台阶。

  在穿过一座国家典礼期间能够容纳几千人的广大庭院之后,御前侍从走过架在著名金水河上的一座有大理石栏杆的桥(总共有五座桥,但中间这座桥只有永乐皇帝才能使用)。永乐现在进入了五凤楼围绕的巨大午门。永乐在午门前面的广场,廷杖冒犯他的官员,而在午门的城楼上,校阅军队和观看游街示众的战俘。永乐走进午门的其中一间休息房,脱掉他的晨袍,穿上一套特别为祭祀典礼裁制的绚丽服装。在离开午门之前,他询问太监管理的司设监和巾帽局,是否备妥祭祀仪式所需的所有装备,比如说服装、帐篷、褥垫、顶篷、桌子和桌巾、帆布,以及旗帜。太常寺卿与神宫监掌印太监亦向他报告说,盛典用的各种仪式食物和酒类已安排妥当。

  永乐在午门外坐上了龙车,而御前侍从直直往南走,就像织布机那般往来穿梭。永乐皇帝沿途会看到太庙在他的左方,社稷坛在他的右方。他非常熟悉这些神圣的地方,因为每逢农历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的初一,他必须到那里去作国家祭祀。然而,一年前,因为农历新年有日蚀,他不得不取消所有的朝会,而将祭祀典礼改为正月初五。随后,永乐的龙车通过端门与巨大的石制承天门(后来重新命名为天安门)。永乐的诏令总是在承天门上首度大声宣读,然后放进一个云匣,用彩绳绑在龙竿上。看到云匣由承天门上降下,看到礼部官员在取下诏令以颁行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之前,对它又舞蹈又四拜,此一景象始终是个奇观。

  跨过承天门下的五座白玉石桥之后,永乐与侍从进入了被称为天街(其在1651年扩建,1958年又再度扩建而成今日的天安门广场)的T字形庭院。天街两侧,是十又二分之一米高的城墙,而城墙由每一个角落的塔楼隔开。两座大门,长安右门和长安左门,矗立在天街的尾端,日夜有重兵镇守。永乐的官员每天穿过这些门,到紫禁城令人敬畏的诸殿。每逢殿试之后,永乐会选拔出前三名的进士,依照传统,他们很快会被引领至长安左门,带到顺天府府署,府尹会以盛宴为他们增添光辉。礼部尚书在一两天内,会为所有的新科进士准备一场宴会。矗立在长安左门南边,有若干建筑物的街区,是永乐的六部、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正对着这些建筑物的,则是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司和锦衣卫。当永乐走过这些建筑物的时候,典乐官演奏起了许多的列队行进乐曲,直到他到达大明门,而该门只有像今天这样的盛典才会开放。在御前侍从驱车过了正阳门之后,现在永乐可以看到大祀殿在他的左方一点六公里处闪耀着。

  永乐皇帝的龙车在石头路面上,从正阳门一路前往梯形的天坛(后来重建为天坛建筑群)时,他充分体会到,三年前,也就是1420年,他的建筑师和工匠应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在这个地点建造了一座建筑杰作,还有几个月前为今年的大事所做的准备。沿着这条路,观众竖直了观看棚,以便一瞥永乐皇帝。在最上方的露台上,永乐注意到若干代表风、云、雷、雨、山川诸神的牌位。他也看见陈列在这些神像旁边的其他仪式器材。以象征财富和权力之玉石和青铜所制造的仪式容器,里头盛装食物和酒,炫耀性地献祭给这些雕像所代表的诸神。当永乐站在天坛发光的中心,吸着点燃的香所散发的愉悦香气时,有着复杂图案的巨大灯笼,光线照射天际,而乐队和男性歌者与舞者,在天坛上和天坛前表演着。天坛四周,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皇室族人(包括皇储)、文武百官、太监与平民,所有人都找寻着天象,希望从诸神那里收到他们自己的特殊祝福。在号角、鼓和二十三种其他的乐器组成的庄严韵律声中,献礼开始了。尽管流程极度复杂,不过,永乐却驾轻就熟,就像其他的日常工作那样。虽然如此,典礼接近尾声时,他也开始觉得疲倦,无法控制地咳嗽了一阵子。然而,他很高兴听到他的父亲亲自为这类国家祭祀所谱曲的九首歌。

  这场固定又漫长的祭祀仪式,使永乐疲惫不堪。等他回到紫禁城的时候,早就过了十点。他觉得疲倦,脸色有点苍白,因为1386年(那时他二十六岁)时的一种神秘疾病之效应从未离开过他。他苦于恶心、头痛,以及偶发的癫痫发作。没有人真正知道那是什么疾病,但每位官员都惧怕永乐突然的龙怒。后世学者做的假设是砒霜中毒,亦即一种神经性疾病,乃至于是一种精神性疾病(永乐的确是暴躁、反复无常又古怪的)。后来,他的人生苦于风湿症和其他疾病。他这些年来,努力定期服用太监司药人员制作的药丸,来维系他的健康。他们受过各方面医学知识的训练,培育和采集着各种动植物药材。他们一年四季把处方材料研磨成粉末,而且使用蜂蜜作为黏合物来制作药丸。他们将永乐每天的药丸,保存在他主要的寝宫,但把其他常用的药草和药物,储存在文华殿的附属建筑御药房。不论永乐皇帝何时何地,想要服用预防性或滋养性的药丸,他的奉御净人总是能即时取得。

  从国家祭祀返回之后,永乐在文华殿下了轿子,马上走进御药房。两名穿着吉服的御医,几乎立即赶到永乐皇帝的房间。在向皇上叩头之前,他们先在那里焚香。叩头毕,一名御医跪诊永乐的左手,另一名跪诊他的右手,依循的是中国传统的“望、闻、问、切”方法。诊毕,相互换边,在相互磋商之前,会问皇上几个问题,再诊一下脉。他们一起开了一帖兼有动、植、矿物的药方,包括舒缓神经紧张的辰砂与琥珀、改善血液循环的桃核与红花、减少盗汗的麻黄,以及强化心脏功能的高丽参与鹿鞭。永乐的司药人员走到受严密看守的药房,从一排叠着一排、排列整齐的抽屉里抓出材料,依处方供药。在配好所有处方材料之后,两名司药人员把药材放进一个大药壶,加水熬煮。当草药煎好时,他们倒进两个碗等它凉。一位御医和一位太监,先一起喝了一碗,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永乐喝下另一碗。当永乐皇帝开始觉得比较好的时候,他示意御医和司药人离房,让他能小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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