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絮语(2)

莎士比亚说:

“亲密的情爱一旦受到激动,是会变成深切的怨恨的。”

黛玉死前,撕帕、烧稿,表现出对宝玉极大的怨恨,而晴雯却不,她虽然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因谗言被逐完全是因宝玉而引起的,但她却不恨宝玉,相反,却做了铭心刻骨地表白:表示她对宝玉的深情和真爱,并后悔没能和宝玉有肌肤之亲。这真是一个水晶般透明的人儿。在这一点上,她恐怕比黛玉更叫人们垂怜和热爱。她的死使宝玉悲伤不已,他所作的《芙蓉女儿诔》悲愤呜咽,既对迫害晴雯致死的罪魁祸首王夫人等作了入木三分地揭露和严厉谴责,也对晴雯之死表现出自己大痛,并深信晴雯已做了芙蓉仙子,这既是对美丽如芙蓉、圣洁如仙子的晴雯的肯定和真情的赞美,也达到了他“以言志痛”的初衷。

我们是相信这样的分析的,即此诔文既是诔晴雯,也是诔黛玉。两人之死,一文诔之,足见他不但对黛玉没有一时的忘却,在他的心目中黛玉的高贵已与芙蓉仙子相同无二,同时,他也把晴雯看作是他人生的第二知己,与黛玉相比,在他心中已难较孰轻孰重。黛玉和晴雯如地下有知,也会早早地擦掉悲伤的眼泪,从而含笑于九泉了。

因为“晴雯之死”是出于曹雪芹之手,在大师的文字中我们目睹了“美”的夭亡,他写得是那样从容不迫、细针密线,我们读着便会有一种凄美、一种彻骨的悲凉浸润灵府,使我们痛惜那不可再生的美在黑暗中消亡,消失在阴风冷雨中,消失在人们的白眼中,也消失在欲焚毁一切的愤火中。我们从“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一观点出发,可以毫不牵强地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黛玉之死”的预写。从而可以想见,“黛玉之死”虽将是另一副笔墨,但其惨烈之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师的笔墨绝不会袭蹈自己的,他会别开蹊径,另辟新途,把其写得血泪交织,令一代一代读者泣绝哭倒。我们虽然已经不能看到大师关于“黛玉之死”的描写了,但能够有幸欣赏到“晴雯之死”的惊心动魄的文笔,在艺术上也该得到满足了。

蒲松龄说:

物之尤者祸之府。

的确如此,如果黛玉不是贾府的先知先觉者,竟像宝钗一样是个封建卫道者,她便不会有智慧的痛苦、爱情的痛苦,她会轻而易举地得到宝二奶奶的位置,也就不会过早夭亡了。如果晴雯像袭人一样,好名守旧,近于愚蠢,而不是敢怒敢骂,任性高鸣,说不定她也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然而晴雯偏不,像夏蝉鸣于高树,青蛙噪于寒塘,她对别人的感受是从来不顾及的,我该怎样就是怎样,即使走到死胡同,撞了南墙,也是不知回转的。

黛玉会写诗,而她不会写诗,但清纯的她本身就是一首诗,像诗人黛玉一样。诗是高尚纯美的,晴雯也是高尚纯美的;诗是浪漫热烈的;晴雯也是浪漫热烈的;诗是激越高蹈的,晴雯也是激越高蹈的。因为她的生命如诗,她就以充满友善的眼光看这世界、观察这世界。诗有时是幼稚的、不合俗常的生活逻辑的,所以便敏感,便会很快地发现生活中藏有污浊,所以她在震悚之余,便用怀疑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了。当她知道这个世界绝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那么惊悚——怀疑——失望,在她的心中便形成了一个自然的逻辑。从此,诗美便在她的心中轰毁,在行动上就由失望转向抗拒。一个清纯的女孩从而便嬗变成一个行为多少有些乖戾的女孩了。“内因是通过外因而起作用的”。从晴雯性格形成的角度上看,我们分明看到了她所在的那个环境、亦即那个社会的暗影。

她和黛玉一样,尖刻、乖戾、口不饶人,这一切都是她的防身武器,既是出击制敌的矛,也是她护身的盾。如果不如此,在贾府还能安身立命吗?但也是正因为如此,她既伤了敌人,也伤了友朋,并在不觉间伤了自己,这便是晴雯的悲剧。在这方面她和黛玉的遭遇是一样的。我们虽然不能责备她们粗心不慎,屡屡因口舌致祸,但也应劝告她们和世人;让人们知道: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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