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左右,老李会和工友们换上油腻腻的工作服,像模像样地拿着各式工具、仪表去各个停放火车头的大库车间里巡视一番,大库足有十几米高,方便车头进出。若有需要检修的设备就用一辆小独轮车推回工区,送到检修组。一辆辆火车头从附近的小站驶回机务段,内燃和电力车头中混杂着即将淘汰的老式蒸汽机车,一根根蔓延的铁轨像就是章鱼的爪,分散开来又聚拢而去。
中午十二点之前,工区里基本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那是老李在小北屋用电炉子准备他的午饭呢,他才不管工区主任在不在,到点开饭,非常准时。午休时间留在工区的老几位一般会一起喝点儿,有时啤酒有时白酒,要看当天有什么下酒菜再决定,吃饱喝足再吹胡子瞪眼地打会儿牌。老李也会和大家一起大呼小叫地玩两局,然后眯上一觉。下午三点,睡醒一觉,酒劲已过,去澡堂子泡个澡,洗洗衣服,溜达回工区等着下班坐班车回家。偶尔也会很忙,忙到中午一两点甚至两三点才能完事儿,这时老李就会嘟嘟囔囔地对技术员老赵说:“这活儿真他娘没法干了!这么晚去食堂还能吃着个啥啊?赶紧操持操持外面小馆搓起来吧!”
这年秋天,工区分来几个年轻人,大多是中专或技校毕业分配来的十八九的学生。兴旺、震平和振丽三个中专生分去了隔壁的检修组,技校毕业的小任分到了老李所在的库检组。新来的这个孩子不太爱说话,你问他就答,不问就不说,从不多讲半句话。每天早上工区“开早会”,老李在办公桌这边喝茶看报纸,新人小任就在对面靠墙的长条凳边低头看书,班组其他人在中间围坐兴致勃勃地抽烟,扯淡。
老李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铁路工,他给自己在段里的内线打电话扫听了一下,小任没啥背景,也不是铁路世袭子弟,就是毕业服从分配来的,特别纯粹的一张白纸。有时班组没什么活儿,午饭酒后打牌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他们就让小任搬个凳子在门口看他那几本成人高考的补习书,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赶紧向屋里通风报信。
新来的两个女孩常常轮流躲在北屋打电话,一聊就很久,后来知道她们相好的都在别的城市,毕业成为他们校园恋情最大的挑战。兴旺投入工作状态最迅速,抽烟、喝酒、打牌、扯淡样样在行,当然检修技术也不错,听说上学的时候还是个尖子生,年年拿奖学金的那种。只不过这孩子时不时就把自己喝大了,磕碰得鼻青脸肿,还到处拉着别人痛说革命家史,目光呆滞、喜怒无常、哭诉无度,一说就几个小时,虽然有时候对面只是一把空椅子。所以后来大家给兴旺也来了一个绰号,刘半杯,意思是他喝酒半杯正好,一杯准多。几次集体公款吃喝,老李和工友也试图培养过小任的酒量,从啤酒到白酒,最后都开始培养色酒了,但这孩子实在是朽木难雕,喝一口就跟别人喝了一斤似的。
下午觉之后,泡在偌大个澡堂子的热水池里,老李常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仿佛自己就在这群新来的年轻人中,仿佛时间轮回在眼前袅袅的水蒸气里,升腾、变化成为水珠凝结在房顶,排列、聚集在某个瞬间冲过重重温热的蒸汽坠落在他肩上,凉飕飕的,让人重回现实。
四个新人进工区的第二年,震平和振丽成为检修组的主力检测员,兴旺升为工区主任办公室助理工程师,成为老赵的副手,小任提升为库检组工长。大家喊着让小任请客吃饭,因为属他提拔力度最大,但小任心里明镜儿似的,在老人众多的库检组,老哥儿几个谁也不服谁,虽然大家都盯着工长这把椅子,但最后定了他当工长,纯属上面为平衡关系而使出的权宜之计,再说这个工长之职于他而言也完全不是个人发展方向,他一心想着能上个大学逃离铁路,即使是个成人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