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初,我在巴黎。去过意大利之后,对巴黎的印象不如期望的好。在意大利,有个法国人对我说,来欧洲不要先到意大利,因为去过意大利之后,欧洲的其他地方就没法儿看了。此话类似中国人说的吃甘蔗要从梢吃起的意思。从根儿吃起,越吃越无味。
有个意大利人问我:“你对美国什么观念?”当时我虽然在美国住了几年,八八年还开车在美国转了一大圈儿,可是寻思来寻思去,不得要领。我的本事是对细节敏感,抽象的能力却很糟糕,于是闷闷地回美国了。
不料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要降落的时候,一排排的房屋掠过去,忽然这几年在美国的触目所及,点滴抽象上心头:“美国是欧洲镇”(European Town)。这就好像世界很多国家的城市里的“中国城”(China Town),它们可以被认为是有点儿中国味儿的,可是你能说它们是中国吗?
我再去意大利的时候,把这个关于美国的概念告诉那个意大利人,他微笑了,说:“我们有一个说法,欧洲是Italy Town。”
所以我想到欧洲还是要先到意大利,这样,观察欧洲,就有一份冷静,一份悠闲,起码在造型上是这样。
比如我认为水泥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建造公寓的,巴黎到处是乏味的水泥公寓,洛杉矶更惨,到处是石膏板公寓。我以前读巴尔扎克,觉得他老人家对资产阶级的审美能力过于刻薄了,时不时就来一句“暴发户”,到过巴黎,才同情起老人家来。
法国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影响世界甚巨。它之后的各国的大革命,都有它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彻底砸烂旧世界,包括造型。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一九一一年的中国辛亥革命及我亲身经历的一九六六年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七十年代我在云南,离得不是太远的柬埔寨,波尔布特搞得最为离奇。
当资产阶级的工业造型取代了上万年的农业文明的手工艺造型之后,长久不能在美学上理直气壮,我们看最初的汽车造型,还是羞羞答答地模仿马车。把理弄直了的我认为是德国的“包豪斯”,包豪斯确立了工业造型的美学意义,由此,生产线上连续掉出来的数以兆计的塑料杯才气壮起来。
所以巴黎迷人之处不在造型,而在头脑和由头脑而来的骄傲,骄傲是法兰西的意识形态。我在巴黎的聚会中几乎不能喝可口可乐,喝了就没人理了,不过法国却不失风度地总是备有可口可乐,其实细想想,可口可乐是法国大革命的必然结果之一。
我迷恋特吕弗胶片上的巴黎与法国,看了不下四十遍(是不是有点儿心理变态?)。他的电影不在人以外的造型上停留,他的眼睛永远在人的身上。《四百击》开始的时候,透过公寓的屋顶,巴黎铁塔长久出现,一种工业文明的市民乡愁、童年记忆,只有他捕捉到了,让我们一时忘掉了铁塔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