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程派不仅仅是京剧的一种流派,它是某种物质,暗合了我的某种特质。所以,潜入我的内心,在我的灵魂里盘踞着,好像一条蛇,很缠,很紧,很凉。
是我喜欢的那种凉。
程派。多好听的名字,幽咽婉转,风情万种,大青衣,切切地唱,丝丝绕绕,我几乎对它一见钟情,而且此后再无新欢。即使听了别的流派,得出的结论也是,还是程派更有味道!
也许它更切合了一种凄清与薄凉?也许它更小资或更文艺一些?更也许,从专业的角度讲,程派的发声更适合我?我究不出所以,只觉得,这天地之间的声音,唯有程派的最好。
有朋友说我狭隘,喜欢京剧应该兼容并包,应该一切流派全喜欢,马派有马派的好,梅派有梅派的好,旦角里须生里,我只宗程派,它亦有缺点,可是,连这缺点我亦觉得是馒头上的胭脂红,不仅不嫌,还只觉得艳丽无比的好。
我曾经说,梅派太华丽娇贵,是宫殿里唱给妃子听的;尚派又太民间;荀派太花俏,是未婚少女的娇俏;只有程派,唱自内心,可以一个人享受那味道和孤寂,程派有寂然,有哽咽,有说不出的惆怅。
后来看程砚秋早年照片,很端然,有儒雅之气。他一生中只爱了一个女人,生性豪爽,博览群书,书法了得,看他扮相,分外妖娆,但又是清幽的,无论《春闺梦》《青霜剑》,他气质绝然,非常冷艳,又非常亲近。唱腔幽咽,似天籁之音,其实程砚秋是因为倒嗓后发现嗓子坏了,发明了这种发声,脑后音,很低厚,好像宋词,断续着,又幽咽着。
后来又出现一个张派,江湖上的说法是,张派是集梅尚程荀之大成者,这句话简直讨厌了。它太圆滑,有程派的忧伤,又有梅派的华丽,亦有尚派的端正和荀派的跳跃。有人特别喜欢张派,说它兼容并包。我腻味得只想吐,因为最讨厌兼容并包,一个没有自己的缺点和特色的流派如何让我喜欢?《望江亭》和《状元媒》都是张派代表作,我看过几次,每次都觉得索然寡味。在长安大戏院还看过一次王蓉蓉的《二进宫》,那尖锐的声音让我不能容忍,我虽然不喜欢唱程派的李佩红,但比起张派来,还是觉得欣慰,到底是程派呀。
我不能容忍别的流派被看成了偏执。偏执有时是让人不能容忍的,可是有时偏执是对的。坚持已见,还有比内心的喜悦更好的吗?那是自己的,是灵魂的,是来自于“我为了我”的清欢。
所以,我一意孤行地喜欢着程派,带着孤芳自赏,带着自恋。每天带着MP3,里面装了太多程派段子,程砚秋、赵荣琛、王吟秋、张火丁……全是我喜欢的程派旦角,各有各的好,特别是火丁,不热络,清凉似兰。在廊坊明珠影剧院,我们遇到过——她来廊坊演出。早年,她曾经在廊坊评剧团。在廊坊评剧团现在广阳道上,很萧瑟的一个小门口,破落而难堪,我想象不出她出入这个门口的情景,但是在影剧院里,我们坐在两个角落里,看着对方,那天我发着烧,嘴还烂了,可是,我一直对她笑着。
她天生为程派而生,仿佛是注定的戏子,让我倾慕不已。
不张扬不热闹,白燕升做她的访谈几乎被她冷场,问一句她答一句,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访谈,不抢风头,不显摆,低调到了几乎局促的地步。
而她唱的南梆子却是最缠绵的,程腔中,我最迷恋南梆子,一唱三叹,仿佛恋爱初见端倪的好。“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原来我也曾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寝绣枕,莫负这好春光一刻千金……”,怎不叫人心动?怎不叫人心仪?那台上着粉衣儿如蝶儿翩翩的少妇,可是为着自己清愁的人儿啊,而那青色帐帘下的青灯,那一寸寸的相思,在声声叹里,在丝丝入扣的唱中,是否是一条小蛇,游进了内心?让我在一片寂寞的春色里,感觉到春天的潮湿与温暖?
我的程派,亲爱的程派,在每个清晨或薄暮,陪着我,润物无声,感谢与程派的邂逅,感谢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感谢这幽咽婉转的声音,让我心碎,让我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