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早晨,蜷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肯起来,儿时这样的床第温柔是一种与长大后娶老婆完全不一样的缠绵。脚下光溜溜的盐水瓶如墙头杏花凋落,冷却在昨夜,脚丫儿一碰马上就缩了回来,冰冷冰冷的。我在被窝间隐隐听见院子里树枝断裂的声音,这是种清新的声音,仿佛从冬天的晨光里新发明出来的。格窗上的梅花玻璃雾气一团,雾雾蒙蒙的,看不见丝毫屋外的光景。我常常拿张白纸蒙在这样的玻璃上,用铅笔一阵乱涂,拓出一朵朵黑黑白白的梅花来,谁见过如此的梅花?我觉得好玩。范成大老爷子阅梅无数,想必他也没见过,他把自己的房子给拆了种了一望无际的梅,还写了一本叫《梅谱》的书,风流得很。萍乡人说“《梅谱》”像在说“没谱”似的。的确,范成大爱梅爱到了没谱的份上,如果女人如梅花,那该有多幸福。
二哥兴冲冲地跑进了卧室,提起被窝的一角,一只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衣领,在背脊上乱抓一阵。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尖叫了起来。二哥说懒鬼起床喽,他一脸神秘,声音压得很低:“落雪了。”我一下从被窝里蹿了起来,心已经飞了出去。
清晨的雪正下得紧,光线微开,天光依旧昏昏沉沉,气息上却是寂静的,这是雪天独有的品质。雨越大风越大雷声越大闪电越大,都会令人心存惧怕的,唯有雪不会,雪越大天越发的静。所以人们大抵喜欢看雪,雪往往在他心灵的最干净处,一个人记忆的积雪是他生命的诗歌,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记忆的积雪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灵魂。
漫天鹅毛落,密密麻麻,看不到未来,像一个人走在现世看不清楚的命运,因此倍存悬念和新鲜。我跑到雪中仰起头,张开嘴去接雪花,有甜白融化在舌尖,丝丝入扣的清凉,后来读《舌华录》,大约就是这样的味道。母亲这个时候看见了往往发笑,对儿子说:“你发魔啊!”“发魔”就是“犯傻”的意思,却比之更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