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的N张面孔(2)

这段话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第一次见他是在小区里,他拖鞋在脚,书本在手,边走边看。我凑近一看,书名是《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导论》!毕业之后,我早疲于调停俗务与修行的龃龉,汲汲营营,近乎反智。重新见到这本高冷到要结冰的著作,我竟然心潮澎湃。和他攀谈才得知,他从事的是数据分析和网络安全领域的工作,读哲学纯属业余爱好。从文学到哲学,从艺术到时事,因为聊得很投契,我们遂成忘年之交。我武断地认为,这类人跟世俗的世界总会有些格格不入。有一次我问他:“你会跟爱人聊起这些话题吗?”答曰:“不会!”这就是了,醉心于阅读的人注定孤独,连床头人都不能引为知己。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和想象实在太狭隘!他不仅家庭和美,而且交游广阔。就像刘慈欣,在娘子关发电厂,他是单位里人所共知的技术能手,是乐于助人、随叫随到的“刘工”,但在不为妻儿和同事熟悉的科幻世界里,他却是万人敬仰的大神。

他们保留着一个纯粹而童真的世界,但同样熟谙现实规则,有着世俗的精明和妥协精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个社会开始敬仰以激进的、壮烈的对抗姿态处世的英雄,似乎天才都应该像梵高那样桀骜不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不见容于世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若是能找到奉行中道的人,谁愿意跟狂者和狷者做朋友呢?

刘慈欣在体制内有稳定的工作,他不愿意被塑造成殉道者和苦行僧的形象。严锋曾写道:“他是偏远内陆小镇上一家发电厂的电脑工程师,本职工作繁重。在这过程中他是怎么身处僻壤,一本本写出放眼宇宙的大作,这本身是一件颇有科幻色彩的事。谢天谢地,他终于坚持了下来。”

刘慈欣宁愿把这段话当成抒情而不是事实。他在接受《城市画报》的采访时说道:“特别喜欢海因莱因的一句话,‘我写科幻小说就为了换俩小钱喝点啤酒’。事实上,我连这点小钱也不缺。我在当地肯定算是过得不错的,说个笑话给你听,我们不敢穿工作服上街,怕招贼。很多媒体记者总是喜欢假想——刘慈欣在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阴暗的灯光,没日没夜的写着科幻小说——事实上不是那样,我在城里有两套房,都是大面积的,怎么会简陋呢?”

就是这么酷:英雄则可,悲情就算了。

事实上,刘慈欣确实不会为了追求完美而把自己或别人逼上绝路,他一贯把标准和姿态放得极低。

他坦诚为了赶进度,《三体Ⅲ》收尾有些仓促。

他认为科幻文学必须照顾商业性,故事一定要好看才行。

他不停地为别人的新书作序,为各种活动站台,简直是来者不拒。《人物》杂志提到一件事,在一次签售会上,一位老者指责刘慈欣没礼貌,理由是刘慈欣忙于埋头签字,没有站起来跟自己握手。刘慈欣很快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补了一次握手。“他的配合度之高有时候到了神奇的程度”。

科幻迷都担心电影版《三体》拍不好,而刘慈欣很看得开:凡事总要有开始,试着去做总比搁置要好。对于电影的改编力度,刘慈欣也很宽容:文字跟影像总归是不同的,电影有其特有的创作规律和表现形式,“改得只剩下名字也无所谓”。

为了更高远的目标,愿意做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妥协,我赞赏这种态度。

或许,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桀骜:既然懒得应付世俗世界,那么干脆把标准和姿态放到最低点。

刘慈欣的妻子和女儿都不怎么看科幻小说,在他最得意的领域,他最亲近的人却都不屑一顾,真的难以想象这个家庭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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