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露,最终的海(4)

(三)

露露小姐总说:“你和我真的好像!”而我自从读到她的第一封邮件起,就知道我和她很不一样。不仅因为她心思细腻敏感,我迟钝大条,更因为她是女神级。

露露小姐第一次给我发邮件时就声称自己是“购物狂”。我向来对逛街不大感冒,到以色列后也只陪她逛过两次商场。不过仅这两次也足够使我明白,她称自己“购物狂”实在所言非虚。

露露小姐逛街无异于“洗劫”。一家店走进去,“啊啊这个好看!”“啊啊那个想要!”脚上还踩着两只不同的鞋子,手上就抱满了要买的衣服。她把卧室的一整面墙掏成了鞋柜,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近百双鞋。从地板到天花板,恨不得再从墙壁缝里塞进楼上邻居家去。

我对逛街和时尚的漠然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有一次她破天荒地戴了副黑框眼镜。我客气地赞了句“眼镜不错”,她便立马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介绍说这是哪个哪个设计师什么什么系列的作品。对时尚毫无鉴赏力的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个“噢”,露露小姐立刻警觉地问:“你听说过这位设计师吗?”

“没有。早跟你说过我不是购物狂啦……”

她瞪大眼睛:“一个人可以不是购物狂,但怎么可以不知道设计师呢?!”

“……”

后来她报了在北京的语言学校,夏天要到中国住一个多月。行程还没确定下来她就激动不已:“啊啊我要在芬兰转机时买一只行李箱!我要带只空箱子去中国,再装得满满当当地拖回来!”

这股誓要买下一大箱中国物件的豪情没过多久就被现实泼了冷水。我给她预订在中国住的酒店,问她想要什么样的。露露小姐歪头想了想:“反正我在以色列从没住过四星级以下的。”我挑了几家,告诉她价位,她瞪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也没比以色列便宜多少啊。人人都说中国便宜,这么看来,如果想要好东西,还是得付钱的。”

我笑她天真:“当然啦,大小姐,希尔顿在全世界任何国家也不会是一美元就能随便住的啊。”

正如我希望她喜欢我的国家一样,露露小姐也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在以色列的日子过得愉快舒心。她刚开始学中文,知道写汉字像画画,平上去入①像唱歌,但是关于那个在亚欧大陆另一端的古老国度,她还知之甚少。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有的东西在以色列很多,在中国很少。

注①平上去入:唐宋时期中古汉语的四声,是传统汉语音韵学的音系根源,掌握四种发音,阅读诗词,能够体会到汉语的博大精深和韵律之美。

我喜欢听她跟我讲她在军队服役的生活,讲她一口气拒绝了十二个男生的求爱,讲她在家居店打工的经历,讲她爱吃的不爱吃的一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唯独不喜欢听她跟我讲“自由”。

她大概模模糊糊地知道中国和以色列不一样,知道有些事我在以色列能做,回到中国就不能。但这些事具体是什么,她不大明白。这个从小在自由世界长大的年轻人对“自由”的定义就是“穿比基尼到海滩去晒太阳”。因此,从我到以色列的第一天起,她就极力怂恿我穿比基尼和她去海边玩。这在她看来是张扬个性、拥抱自由的最佳象征,而在我看来,她这种理解简直近于对“自由”的亵渎。

在我回国前的半个月,露露准备庆祝自己二十三岁的生日。安息日那天,露露全家请我到家里吃饭。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听十四岁的小妹弹琴唱歌。清亮的乐声中我听见露露和她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英语聊天。

“露露,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露露小姐边说边往我这边飞小眼神,“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南戈穿比基尼。”

我闻言抬眼望去,看见她们母女俩也满眼期待地望着我——寄人篱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终于在回国前满足露露的心愿做了一回穿比基尼的自由的中国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