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惹了祸。

当时中国学生没有中国歌唱,连流行全国的《孔子歌》,亦是用日本国歌的曲子配词,幸好那时候大家的版权意识不强,日本人也没想到要找他们的麻烦。但堂堂大国,居然没有自己的流行音乐,这使父亲深感耻辱,时时想着怎样用本民族的歌曲代替日本曲子。有天,父亲从街上走过,偶然听到一首叫《四季相思》的曲子特别婉转动听,不禁驻足细听,陶醉之余拿出纸笔把谱子记了下来。后来父亲把这曲子配上《四时读书乐》的词,词曲颇为相配,教给学生们唱,学生们也唱得劲头很足。

但这事惹恼了周南女校的校长朱剑凡。《四季相思》本是流传民间的优美曲调,后来却成了妓院茶楼间的淫秽小调,与《十八摸》、《打牙牌》等颇为风行。朱剑凡认为此等俚俗小调有碍周南校风、有碍师德,但父亲却认为,《四季相思》的曲子本不淫秽,配上《四时读书乐》的词后有教谕意义,且雅俗之间本无明显的界限。两人意见不一,朱剑凡严词斥责,父亲愤然辞职。朱剑凡是中国近代教育家,早年留学日本,因感“女子沉沦黑暗,非教育无以拔高明”,将私宅田产全部捐建周南女校,并大胆请男老师任教,思想开明、进步。数年后,父亲在上海组织明月音乐会,采用当地小调编曲,乐队却拒绝演奏,父亲悟出“原来会友都熟悉江浙小调,所以一听乐曲,便联想到那内容糟透了歌词”,而当他把“北京、湖南等地的小调加工为器乐曲,或配上新的歌词,因会友都没有听到原有的歌词,毫无忌讳,相当满意,居然畅行无阻”。父亲这才明白朱剑凡反对的道理,同时对朱剑凡的不满也烟消云散。

这事给父亲以极深的教训,他后来写歌定下准则“十不写”,第一条就是“妓院唱的曲子不写”。他写过上千首歌曲,他的爱情歌曲唱出情爱词汇而绝无色情意味,通俗而不低俗。

惹恼了朱剑凡也就罢了,不幸的是父亲再一次惹上了兵痞。父亲用“甚么”为笔名在报上发表大量抨击时政、鞭笞腐朽的文章,早就惹恼了当局。湖南督军汤芗铭人称“汤屠夫”,在湖南大量残杀反袁分子、革命党人,仅有名可查者多达两万余人。汤芗铭是汤化龙的弟弟,开始还顾忌父亲曾是其兄的秘书,未曾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也就忍了下来。后来汤芗铭见父亲的文章越发辛辣犀利,终于“忍无可忍”,指使士兵把父亲暴打了一顿。

既得罪了教育界诸公,又不见容于政府当局,父亲在长沙已无立身之地。幸好那年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后黯然下台,未几病死,随后议会恢复。因父亲原在议院工作期间,能在短期内熟识六百多位议员的面貌、突击整理上万份议案,并大胆阻止违反法定人数的会议,受到了议会的嘉奖。于是父亲携妻挈女于1916年4月再上北京,仍受聘为众议院秘书厅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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