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2岁结婚,女的叫王树珍,和我门对门。婚礼就是桌把两桌,请三亲六戚,做两件衣裳。那时候,只要老的同意,也没扯结婚证。结婚那天,一人种一棵柏树,柏树就是长命百岁、白头到老;先长的先死,后长的后死;就种在家门口,李渡的酒入湾(好多人常在那里喝酒,卖酒卖肉,所以地名就叫酒入湾)。再点个大蜡烛,插香拜堂,一个人插三支香。种的时候,树有一尺高,后来长到三丈多高,直径有一尺五,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我的树先长起,所以我先死……”老人笑道。
“那现在呢,树还好么?”
“开发地势,砍都砍了。一棵树赔两百多。”
“你没跟他们讲讲这两棵树的来历?”
“没有,上面有文件规定,说赔好多就赔好多。”
“你心里什么感受?”
“有什么感受?好受也得受,不好受也得受。”
“你跟妻子一辈子感情如何?”
“几十年了,哪还有感情么?反正她做了你来吃。”谭师傅说。因为说话,香蕉一根也没卖出去,你满心歉意。
临走时又问:“你们几个儿女,现在如何?”
“一儿一女,儿子叫谭树民,72年出生,女儿叫谭寨英,78年出生,都是小学毕业,都在外头打工。”谭师傅说罢,挑起担子,匆匆走了。
再一抬头,身边已经围了四五个人。一位中年妇女问:“算八字的么?给我算一个,多少钱?”
我说:“不要钱。”
“不要钱的我不算。”
“不算就算了。”我乘机溜走。
回到小旅店;窗外灯红酒绿,与我无关;那一大串香蕉就当晚饭了。涪陵涪陵,今日对我来说,只有这位卖香蕉的老人。
深夜,那两棵被砍倒的柏树,就长在我的窗台上,有三丈多高,树冠盛大,覆盖了整个长江。
涪陵涪陵,来这里原本是为了看一眼白鹤梁,而它已随旧城老街,一同沉入江底。白鹤梁似乎是淹没区唯一原址保存的水下文物,我很想去看一眼。
回想这一路寻梦寻亲,想找故人故园,全凭记忆。
昨晚一下船就走入梦境:旧城码头,滚烫的江水匆匆流过;大船小船,铁船木船,扬帆鸣笛,向码头致敬,向涪陵致敬!你在棚棚里饮酒,在岸边捡鹅卵石;卵石里的鹅,每一只都会跟你讲述洪荒年代的神话故事。至于伤心往事,就让它沉入心底。
然后再沿着阳光浸透的热土走上石阶:残破的石阶完好如初,脚下尽是故人足迹。那些过往商旅、船夫渔民、文人墨客都从这里经过;石阶有时会像青藤一样缠绕我。你伸手去收晾在旧阳台上的小孩儿衣服,它们总在阳光里飘散着芬芳和颜色。
然后就来到涪陵冬天:腊梅插在背篼里;而旁边的背篼,插着一个婴儿,他无忧无虑,并不知道妈妈正奔波忙碌,在给棚棚里的宾客上菜添酒;而妈妈也并不知道,宾客中有人正为她和她的孩子频频举杯祝福。回想涪陵的冬天,如石鱼出,兆丰年。
还记得码头上悬挂的横幅:“祝外迁移民一路平安!”也正是在那年冬天的一座棚棚里,头一次听说“珍溪”这个名字,并踏上征程,去那里记录现实历史。
江水停下来,记忆还在奔流,冲刷着遍地鹅卵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今夜它们无声无息,却伸开雪翅,徒劳地拍打着涪陵涪陵;旧城码头,已沉入江底。
终于来到水下博物馆,看见涪陵白鹤梁。想起一位在北京上学的涪陵女孩儿所说的,“有如看见一个童年的朋友被捆绑、囚禁而无力解救他。”只有匆匆离去。
不如去白鹤梁诗社。位于黎明花园的一座老茶馆,那里聚集的涪陵老人,如梁上白鹤。你来到他们中间询问、倾听,才发现他们收拢的翅膀下面,蕴藏着怎样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