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上绣花
刘胜雄穿耀眼的橙黄色T 恤,胸前印着“新社农会”四个字,稀疏的灰白色头发,脸上是农人特有的黝黑。精力充沛,爱笑能说,是极佳的采访对象。他有长年累月做一件事,并且知道自己做得好的手艺人的骄傲。所以可以不夸张、不矫饰,却异常生动地讲述农活中的每一道工序,因为他都懂。
他认同自己的农民身份,并以此为荣。说到农业技术的心得,他睐一睐眼:“台湾农民都很聪明的,看一眼别人怎么做,就会了。”那一瞬间,他脸上闪过压抑不住的、只能以“顾盼自雄”来形容的神情。还有,讲自己在中兴大学上课,学农业知识,若发现老师还不如自己高明—压抑不住的骄傲,再次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做得好,比教授摸过更多蔬菜、沾过更多泥巴、赔过更多血汗钱。他对农业技术的每一步掌握,都是身体力行,在太阳之下、土地之上,学习而得。
他爱用宏观大词,比如“我都是策略失败的了”,说的是因防虫不力,去年整块苦瓜地都送给果蝇吃。宏观地概括他的状态,大概是:以前试图种植有机蔬菜,如今想转型,遂“抓住机会”,购入农业改良场(以下简称农改场)培育的一款桃子新品种。
采访多了,有了比较,发现他种的都是最难种、也是最贵的:苦瓜、辣椒、枇杷、桃子。他不像有的农民,依习惯耕种,今年与十年前所种并无不同。身为一个有十几年生产经验的产销班的班长,一直作为“核心”“骨干”“专业”农民,挺过残酷的产业结构调整,成为台湾如今仅剩的百分之五的农业人口中更为金贵、罕有的百分之二十的专业农户,无时无刻不经受着全球贸易自由化的竞争,这激烈的农业现代化在他身上的表现之一,是对价格的异常敏感。从菜地出来,路边有一棵笔柿,他指着它,神情鄙夷:这个东西,它怕果蝇,要套两次袋!最后又要用一个盒子装,一盒三颗,才十几块钱。套两次袋啊。哪像种桃子,你只要栽下去就OK。
他喜欢旅游,去桂林花了一万三,三峡四五万。农忙时候是不能玩的,他会告诉旅行团,他的时间点—通常是春节前后,虽然贵一些—哪里他还没去过。旅行社开团,他的时间又能配合,抓起钱就走。张家界是和妻子一起去,用去七八万。吴哥窟两个人花了三四万。因为要给女儿看孩子,妻子其实很少出去玩。
现在,她的脚有伤,不能长途旅行,刘胜雄遗憾地责备她:你总是顾虑别人……他去过张家界、桂林、昆明、丽江、大理、武夷山、三峡、九寨沟、吴哥窟、越南河内,花在旅游上的几十万,都是他一粒枇杷一根苦瓜挣出来的。从重庆下三峡,船上的人都在打麻将,“我花钱去,我要看哪”,他一心一意地看风景,并敏锐地注意到两岸陡坡上,庄稼种得密密麻麻。在越南下龙湾,他买了粒牛奶果吃,觉得好吃,洗净种子,塑料袋包起,偷偷裹入袜子装箱托运回台湾,过程犹如贩毒。这本能,比什么都更说明他的农民身份:发现品种,留下种子,种下去,等它开花,等它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