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因污染环境,当局回购养猪场,引导美浓人转型。岳父家的“湖美茵”前身即是养猪场,荒废一段时间后改为民宿。林生祥的几张专辑,都是在美浓的天然环境中录就。《我等就来唱山歌》是在作家钟永丰家的烟楼上,控制台上飞着苍蝇。《大地书房》、《种树》是在“湖美茵”,乐手累了,就出来坐在视野开阔的池塘边,对着青山抽烟。他的乐器是月琴,他以客家话唱,唱的都是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落与挣扎,他合作的乐手来自日本,专辑母带是在德国慕尼黑混音,多次获国际音乐大奖。他本人的人生轨迹越来越回归、缩小到仅有四万人口的美浓镇,但他的音乐却由此获得了根植于土地带来的力量,走向更开阔的世界。犹如内地八十年代县城的美浓是林生祥面对世界的底气,这里虽小,但发生的事情并不小,正是农业社会在现代社会里的凋零与自救。
我问他,会不会闷?大陆的乡村如今多是老人妇女儿童。美浓也有过类似的趋势,年轻人返乡会被视为“在外面混不下去”的失败者。不过,当初反对筑水库运动聚集起的人,在运动胜利后仍保持联络,结伴返乡,组建“美浓爱乡促进会”,因为有一批这样的人回来,美浓成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比如,始自1995年,以客家古礼举行,至今已二十届的“黄蝶祭”,当初是因反水库而起,如今变成美浓客家文化生态的一部分;比如,台湾农村或城市边缘地带男青年娶妻困难,只好迎娶外籍如越南印尼等地女性。生活差异、语言不通、妻子的精神压力,乃至后代教育都变成社会问题。1995年,美浓开办“外籍新娘识字班”,教说本地话,融入当地生活,之后,该班联合其他地区组成“中华民国南洋台湾姐妹会”,为台湾地区的外籍配偶提供服务。林生祥也为此创作《外籍新娘识字班之歌》……在台湾举办的村落社区改造网络调查中,因丰富的客家文化和自然生活方式,美浓获票选第一。
印象中,歌手或者说艺术家,都有狷狂遁世一面,但我见到的林生祥的角色更为入世而复杂。我们到美浓的当天,他在当地有小型演出,面向“美浓爱乡促进会”联系的台北游客。仍是日常宽松衣衫,唱一会儿,聊聊创作背景,大多与美浓的生活相关。看得出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大陆歌手“唱出来”后,都更愿意进剧场、体育场,在专业的演出环境唱给专程而来的听众,所以,我稍稍有点吃惊:就像没把八座金曲奖奖杯放心上,林生祥似乎也放下了一个专业歌手的虚荣和骄傲。只有在夜晚独处时,和大陆歌手以乐器“手谈”,对方弹月琴,他抄起吉他应和,坐在窗前,脊背微弓,嘴边叼一支烟,吉他意外的汹涌有力,我想起他说自己习惯晚睡。许多夜晚也许都是这样,有人,就弹给朋友听。没人,就弹给自己,弹给窗外美浓清寒的山水听。只有那一瞬他露出了锋芒,像一个剑客,夜夜磨着一把剑,锋芒来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