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 马夫溪 曲尺盘 宝子滩 (1)

现在是2004年2月5日下午2点05分,我坐在巫山县曲尺乡马夫溪边。相传曾有一位马夫死在这里,故名马夫溪。而此时此刻,除了那位马夫,没有人陪我。眼前是静静的长江,江水灰绿。自从三峡封闸,水位涨至139米之后,就几乎看不出江水的流动;江面看上去像一片湖区,或一条大河。背后是层层深红、墨绿的青山,两山之间的一道深壑,看来像是马夫饮马的地方:从前是一条溪,现在是一条河。涨水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

我是为找我在宝子滩的朋友李家宪才偶然来到这里的。今天是元宵节,他背着竹筐,领着孙子,从宝子滩来马夫溪走亲戚,手里提着自制的点心,筐里装满红橘……我暗自惊喜:可以说“来马夫溪”,因为我已经在这里了。可到这儿一看,一湾深水像一只手臂伸进山里,山峦重叠,山水之间没有一个人影。而先前李家宪师傅给我留的手机始终没有信号,我只有等在这里;除了偶尔有一只船从江面经过,这里只有“马夫”和我。溪水荡漾,我看见水面露出亿万只喜悦的眼睛,那是花的眼睛,鸟的眼睛和鱼的眼睛。轻风吹拂,我听见一匹枣红马欢快嘶鸣,好像干渴许久,终于畅饮甜丝丝、清泠泠的碧水。如果我是一匹马,我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而此刻我不仅是一匹马,还是一棵草,在山顶战栗;一条江,在眼前沉思;一朵云,凝视着马夫溪。片言只语,随意拨动江水,任她发出怎样的声音——

她叫郭兴美,从曲尺盘上船;曲尺盘只有她一个人上船。我站在船头,背靠铁甲板;她也站在船头,背靠江水。小船在浪上跌宕起伏,好像人的心情。和我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从宝子滩和我一起上船的村民,以及他们从肩头上放下的一筐筐红橘。我原先是和李家宪师傅约好一起从宝子滩去马夫溪的,但当穿红衣服的郭兴美一上船,旅途就发生了转变——“你去哪儿?”我问。“下沱子。”她笑着说,一说就侧过脸去,好像从没和生人说过话似的。她看上去有22岁,但经风吹日晒,脸上已出现丝线一样细小的皱纹,不仔细看看不出,可我看得很仔细。我不能不这样做,因为她穿着红衣服站在船头,好像一面红旗。红旗今日名叫郭兴美。她眯着弯弯的月亮似的眼睛,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过节了,她拎着两包饼干去下沱子走亲戚。我问下沱子为什么叫下沱子?她说:“我也搞不清。”“那你叫什么名字?”“没得名字。”她说完又侧过脸去。这时,一声汽笛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说那以后我就来找一个叫“没得名字”的,可以吗?她说:“可以。”她说的一口曲尺盘话,好像尺子弯弯曲曲,盘在心里。而昨天在宝子滩听说,曲尺盘之所以叫曲尺盘,因为江边曾有一块曲尺形的大岩石,可惜现在已沉入二期水位线下。但郭兴美仍在二期水位线上,她稳稳地站在船头,不怕风吹;浪打过来,也只在她身后溅起小小的水花——自从2003年6月江水上涨之后,江面变得十分平稳,虽然这样更易于行船,但我仍从心里怀念那激浪撞击船头所发出的“嘭嘭”的声音,怀念那晴空或阴云下激荡澎湃的江流,时而和缓,时而迅急……而谁来拯救我的怀念,看来只有站在船头的郭兴美。她站在船头面对着我,却把身子侧过来,侧过去;我只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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