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地老去

优雅是件很难的事情,比矜持难,比无赖也难,矜持能装,无赖更容易,不要脸就会无赖了。

可是,优雅不行,优雅要气质,要资历,要岁月沉淀,要那份从容和云淡风轻、闲云野鹤。

优雅地老去就更难。老了,难免长了皱纹,衣服也不讲究了,妆也不化了,也说东道西了,也忘性大了。所以,翻着旧照和别人说,看,他年轻时追求我,我不同意——因为老了,所以,也许什么都可以原谅?

记得小区里有个老人,一头银发,大红的衣服多;瘦,时常穿牛仔裤,我喜欢她走路的样子,不老态,一点也不。见了年轻人,总会明媚地问好,她的心态好,非常让人心仪。

还记得看过一本书,孙犁的散文,写到老,他说:“如果老了,我就什么也不干,发发呆,因为没有年轻时的睿智和聪明了,所以,我什么也不写了。我怕留下垃圾文字,我不让人笑话,我要优雅地老去。”

看到这里,我叹息一声。大道低回,这于一个作家来讲多么难得,如果我没有了才情,我宁可闲置,什么都不做,我怕会越写越烂。我想起张爱玲来,盛年只两年,此后,慢慢余生,几乎都在搞翻译工作,为了躲避媒体,她一次次地搬家,她愿意一个人享受上帝赠她的孤独,这种老去是贵族式的优雅。

我还看过一张画,我忘记是哪个大画家画的了,他穿着袍子,呆呆地看着脚下的纸屑,外面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有表情也没有表情,很散淡,他和那些阳光融化在一起,我知道,那种老很优雅。

老去很容易。优雅很难,每个人都会老,每个人都怕老,可是,终究会老,只是如何老下去的问题,很多人糊里糊涂地就老了,一把皱纹了,啰里啰唆了,老得很不细腻,老得很粗粝。

那些半老更可怕,更能检阅光阴如何刀削斧刻在脸上。

张曼玉是妖精,总是那样精致的脸,不,不能光说是法国化妆品的作用,哪个明星都用化妆品,都舍得用极致的化妆品,可是,张曼玉不像四十多岁的,她举手投足,没有年龄。

王祖贤就老了,老得松松垮垮了,没气场了,托不住了。张曼玉始终有一处气场在托着她,很神秘,很说不清。这些半老徐娘们,她们两个是极端,一个永远不老,一个迅速地老了。

我能想象张曼玉八十岁的样子,一定还是个妖精一样的老太太,看不出年龄。就像我去香港时参加了一个宴会,我看到一个披着红色披肩,戴着珍珠项链的八十岁的女人,她哪里像八十岁啊,一头卷卷的发,不黑,亦不白,是刚刚正好的那种颜色。她手上戴几克拉钻戒,手背上印了蓝色小蝴蝶,眼睛大而迷人。眼睛大的人容易有眼袋,可是,她没有,好像还只有五十岁,冲我嫣然一笑:看,我的蝴蝶好看吗?

当然好看。这么精致的女人,八十岁了,还要在手背上印上蝴蝶才来参加晚宴,而且迷人地笑着,问我们有爱情没有?她说,爱情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女人看起来年轻十二岁。

她轻声与我们交谈,英语、印尼语和日语混杂着,并且轻吻年轻男子。我旁边的男子六十多岁,哈哈笑着与她开玩笑,说她老不自重,她也笑着:“我年轻时活得太严谨,八十岁再不轻薄,来不及了。”

我喜欢这种老不自重,优雅得十分有道理,是另一种雅致,别有风味。

临别她飞吻我,然后把手轻轻放在嘴边,再轻轻地吹一下,亲爱的,接住啊。

我眼睛差点湿了,这是怎样的童心?我们约了明年再见,她说要带蝴蝶给我,也给我的手上印上蝴蝶。

我知道优雅地老成这样需要仙风道骨,可是,我宁愿努力地去老,就像明知思君苦,还要苦相思;就像知道爱情有时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烟花,还是要努力地去开去绽放。那么,我也希望优雅地老去,老出风骨,老出一锅汤,也老不自重,也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上一只蝴蝶。我也要穿红,红得不能再红的红,到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一定比现在还要美还要妖。

为什么不呢?如果,如果自己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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