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 隐
亲爱的朋友们:
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以我的测度你们一定不同从前了,——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窟,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了。至于轩姊呢,听说愁病交缠,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那么中央公园里,慢步低吟的幽趣,怕又被病魔销尽了!……呵!现在想到隽妹,更使我心惊!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睡在医院里,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究痊愈了,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不曾因为病后改变了吗?哎!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便有这许多变迁了,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
活史看,更谁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
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是我滋感之菌——清风明月,苦雨寒窗,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整个的埋没于僻塞的故乡,权当归真的墟墓吧!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笼碧水。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及至上了岸,就见家人,约了许多道士,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满插着招魂幡旗,迎冷风而飘扬。只见涵的衰年老父,揾泪长号,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渺幽冥,究竟何处招魂!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到家门时,更是凄冷鬼境,非复人问。唉!那高举的丧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一样刺心伤神。——不过几年之间,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风摧,更经得几番磨折!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不过住了半年,又离开故乡了——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更续旧游;只恨我胆怯,始终不敢应诺。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它相亲相近。直到我离开它,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实远胜我发源地的故乡。我到北京去,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不过你们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东交民巷的皎月馨风,万牲园的幽廊斜晖,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都深深的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我又怎么敢去?怎么忍去!朋友们!你们千里外的故人,原是不中用的呢!不过也不必因此失望,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
我这一次重到上海,得到一个出我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读书作稿,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确是蓼荻绕宅,梧桐当户,荒坟蔓草,白杨晚鸦,而它们萧然的长叹,或冷漠,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并且启示我,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
我所住的房子,正对着一片旷野,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枝叶繁茂,宿鸟成阵,时时鼓舌如簧,娇啭不绝。我课余无事,每每开窗静听,在它们的快乐声中,常常告诉我,它们是自由的……有时竟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能宛转因人,这不是太怯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