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2)

他对祖父虽毕恭毕敬,也有跟祖父闹别扭的时候。祖父是老军人,说话嗓门特别大,说气话就更大了。有一回两人为了什么起了一点争执,我祖父气着说:“张育才,你明天不要来我家了!”第二天,都到七点了,张叔果然听从将军的指示没有出现。祖父嘴里不说,但是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终于骂骂咧咧地,“简直反了,报纸到现在还没有来!”祖母偷偷打电话到张叔家,张叔的太太接的,她当笑话说:“老张啊,一早就穿好衣服坐在客厅,但就是不出门,不安地起起坐坐的,刚刚终于坐不住,出门啦!”说时迟那时快,大门有声响,接下来就是一双手捧进了当天的报纸。我跟祖母偷着乐,就是张叔跟祖父俩跟没事人一样。

祖父临终时,张叔坚持亲手为他擦拭身体,像是在跟自己的大半人生告别。这样的两个人——老将军跟传令兵,没有血缘、没有债务、没有合约,凭的就是相互的感念。祖父应该是个讲情分的人,以致他带来台湾的部下始终不离不弃。祖父有付出,也获得更大的福报,可见阶级矛盾并不能适用所有情况,尤其是军人。

每年上山帮祖父扫墓,必须带上张叔,只有张叔找得到那条崎岖的路。上山时,他除了鲜花、香、纸钱,还带上一个自制半圆形的铁网,说这样烧起来又透风,灰絮也不会飞得到处都是,然后自顾自地开始跟祖父报告:“英英来喽,她来看你喽,太太都好,你放心啊……”仪式结束,他不忘帮安息在我祖父身边的几位朋友扫扫地,弄弄花什么的。仿佛受了他的体贴启发,我会开玩笑说,你要请这些邻居多担待,祖父的脾气不太好。

祖父离开之后,老家人只剩下张叔,他依旧坚持每天来家中招呼祖母。长年在外地的我打电话回家,只要是张叔接的,他总不断重复着,“家里都好,家里都好,你放心……你放心……”的确,我也总因为他这样说着,更加放心在外游荡。我知道,刘家大到存款,小到洗手台的螺丝钉,张叔都会一肩挑起,任何时候我回家时,他会一如以往地迎接我。

那几天台北雨下个不停,整个城市浸得发霉。正在路上这么想着,祖母来电话说,“张叔病了”。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张叔也会真病。他不是最年轻的、发丝乌黑的那个吗?他不是每天游泳、健步如飞吗?他不是一路背着萧副官回大陆探亲,还一路背他回来的吗?他不可以生病,他生病了我们怎么办?祖母怎么办?这就是自私的我当时问的问题。

但是,他确实病了,祖母说。他太太也说,他不爱吃东西了。当时正赶着唱片宣传通告的我,想去看他,祖母跟他的家人都劝阻,“张叔不放心你去,树林很远,下一趟,下一趟吧……”要不就说怕我找不到路。就这样,我失去再见他一面的机会。这是我的莫大损失,不是张叔的。

我终于去了他家。的确有点远,不好找,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每天每天出门来我家须走的路。也没听他提过远,就这样一趟一趟的,一趟一趟地几十年来如一日……那条巷子,确实很窄,他确实需要荧光黄来保护他。我爬上了四楼,迎接我的依旧是那最灿烂的微笑,只是那微笑已被凝结在黑白相框里。他家的气味跟我家一模一样,因为两个家都是他打理的,都是他的家。我跟姐姐向他磕头,姐姐念着,“谢谢张叔您这一辈子为我刘家做的,你终于可以放假了……你安心吧!”说好不哭的我,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啪啪啪地掉着眼泪。我除了难过,还有说不出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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