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进士(13)

令狐峘们一个个被贬了,李建们一个个被调任了,只有那些绝不像他们那样做的考官们诚惶诚恐地在考场上正襟危坐。他们明白,考场只是官场的附庸,自己的基本身份只能是驯顺的官员而不能是刚正的学者。既然最要命的是“人情不洽”,那么,沉下心,换成人情练达。

练达是为了自我安全而机敏敛藏,是为了避谤躲毁而察言观色,是为了左右逢源而多方沟通。练达在无奈中,劳累在灵活中,失落在机巧中,消融在宦海中。

其二,座主声誉上的可攻击性。

一个文官由朝廷任命而主持全国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社会声誉之高简直无与伦比。朝廷为了强调科举考试的权威性,也有意抬高考官的声誉。上文提到过的唐代进士及第后有“拜谢座主”的仪式,便是其中一个措施。座主就是考官,进士拜谢座主,既有真诚的感激,也有实利的考虑。座主既受朝廷任命,自称门生必为自己增光,也许今后会出现更多提携的机会。

拜谢那天,新科进士们由状元带头,骑马来到考官宅前,下马后恭敬而立,把名纸呈进去通报。被迎进庭院后,列队向东而立,考官则向西而立面对他们,接受拜谢。

集体拜揖、状元致辞、各别拜揖,然后每位进士一一自报家门,尽量把自己亲族中有点名堂的人物一起扯上。碰巧,也会有考官同宗亲戚中了进士,而这位进士在辈分上反倒是考官的叔叔,那可怎么办呢?按照惯例,进士必须自称为侄,而尊考官为叔。(参见《唐语林》卷八补遗)

让叔叔张口叫侄子一声叔叔,他们两人都会震颤,但震颤得最强烈的是封建宗法秩序:仅仅做了一任考官,竟然可以让家族伦理结构为之颠倒!

不仅如此,门生对座主的报答也是终身性的。连柳宗元都说:“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出者,非人也。”(《河东先生集》卷三十,《与顾十郎书》。)柳宗元等人都十分厌恶门生中那种一开始毕恭毕敬,到后来忘恩负义的人物,而他们的厌恶在当时几乎也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绝大多数门生会永久地效忠座主,不愿被大家目为“非人也”的渣滓。因此,作为座主也就拥有一笔比什么都要贵重的生命财富。

以贤明著称的唐代主考官崔群与夫人的一段对话,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夫人劝他什么时候为子孙置几处庄园,崔群笑着说:“别担心,我已在全国各地置下了三十处最美的庄园。”夫人大为惊讶,崔群解释道:“前年我做主考官时,录取了全国各地的考生三十人,他们每人都是一所最美的庄园啊!”把一个个门生比作一座座庄园,实在将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表达得淋漓尽致。

不管荒芜不荒芜,这些有趣的谈论显然掩盖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科举考试是国家行为,考试的结果怎么转眼成了考官的私有财产?

柳宗元不是主张过门生对座主的忠诚吗,但他又讨厌文坛上那些拉帮结派之徒,愤怒地指斥他们“交贵势,倚亲戚,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有不诺者,以气排之”。(《河东先生集》卷二十五,《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讲人道序》。)柳宗元的厌恶很能代表当时的文化良知,但这种帮派之风恰恰与他称颂过的座主和门生的关系直接牵连。

唐代名相李德裕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位政治家的仕途十分坎坷,一直处于大起大落之中,但他只要复出当权,总要对科举制度作一些实质性的改革,尤其努力消解座主和门生之间的胶固关系。他在《停进士宴会题名疏》中指出,及第进士是国家挑选的“国器”,“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所以时风寖薄,臣节何施,树党背公,靡不由此。”(《会昌一品集》补遗。)为此,他提出:不要再叫座主、门生这些名号;进士们录取后可以去参见一次考官,今后再也不允许成群结队地去拜谒了;曲江宴、雁塔题名之类立即停止;及第进士三五人自己庆贺宴乐一下可以,但不许把当年所有及第者全都集中起来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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