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菊开之日,都说日本京都的菊一向脱俗,因为母亲过世,睡眠甚差,我买了机票背了挎包就去。在京都我看不到菊,整个金阁寺也只有红枫映着一池湖水,正逢周末,日本人携家带口统统出门来,成了人看人。
桂离宫,人也不见少,这座17世纪初花了三十五年建造的皇族别墅,仍是当年的结构,环游式的庭园及茶室,壁画里有菊之影,过道插花里有菊,蜻蜓点水罢了。
离开桂离宫,本来就需要打伞的天气,突然雨细密起来。走了一整天路,就叫了出租车。车子在蚂蚁似的人丛中穿行,拐进一小街,突见小店门口种了好些菊,绿绿黄黄,高高矮矮,迎着我笑着。
司机不理会我叫他停,继续朝前开。
最后停在清水小宿,我脱鞋进屋,发现干净的走廊上瓦缸里就插着幽香的菊花。昨夜竟然未注意。也可能是今天才有,因为我的虔诚?
旅馆女主人五十六岁,看似四十来岁,穿着和服,步履竟然如年轻女子轻盈。“二战”时在东京挨炸,跟着父母到了京都。她对京都了如指掌,办公室兼接待室,书桌上什么书都有,和英国家庭旅馆一样,一个长笔记本记载住宿过的客人姓名、地址、电子信箱。
“妈妈,我跟谁都可以,只要我能活下去。”
她为什么和我说到她的母亲,当时她丈夫抛弃她,她马上跟了一个屠夫,母亲骂她不争气,她对母亲说了这句话。
屠夫死了,倒是留下够她下半生用的钱,她用这钱开了这家小旅馆,一个人过日子到今天。
昨晚,她像家人一样问我是晚上或是早晨洗澡,我说晚上。我拿着日式睡衣,走下楼推开浴室的门,看见热水满满一池,原来她已为我准备好了洗澡水。
11月的京都很冷,得穿大衣。旅馆里剪辑齐整的花园,松树和枇杷树一片绿,通向房间的石阶摆有两双木屐。一双是母亲,一双是我。我拍照时心里一动,这么想。母亲喜欢木屐,我幼年时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她穿木屐在天井的声音。
母亲不在人世了,这份孤单,远在京都,我才深深领会到,听到旅馆女主人说她的母亲,我感到有同路人了。雨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菊香随风扑来。
旅馆女主人脸庞非常忧伤,她突然问我:“你还会来这儿,对吗?”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紧紧地拥抱了她。我背起行李出旅馆,与她挥手告别,准备去坐下午四点半到奈良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