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后记之二

费定有本《早年的欢乐》,我还是三十年前读的;写的什么记不真切了,题目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讲到我自己,“早年”并无什么“欢乐”;假如非得指出一项,那么就是这本小书里所记述的了。现在把稿子重校一遍,忽然想起费定的书名,打算移用过来,又觉得未必能够得到他人认同。我所讲的事情,恐怕早已不合时宜。因为这里所提到的,说老实话无一不是闲书,统统没有实际用处。花那么多工夫在这上面,也只是“穷欢乐”罢了,人家看了大概要笑你是傻瓜或疯子呢。

却说有家出版社曾经陆续推出一种“文库”,包括“传统文化书系”、“近世文化书系”和“外国文化书系”等类。刚开始还有些反响,后来就不大有人理会,再往后则根本在书店里见不着了。这套书选目是否得当,翻译、校点是否认真,均姑置勿论;只是假如早些年面世,恐怕不会落到这般下场。读者的口味已经变了,不复我们当初那样求“博”,转而求“专”,——“文库”的推出,本来旨在适应前一种要求;而后一种要求,没准儿只是急功近利打的幌子而已。

我知道自己赶上一个观念嬗变的时代;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殊难确定。《渔父》有云:“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我们常常笑人“随波逐流”,或许倒是自家修行不够。虽然我也明白,不够就是不够,假装不了圣人。此所以还要唠叨读什么书,有何感想之类老话。当然不妨声明一句,我读这些闲书,并不耽误读对我确有实际用处之书,——我是学医出身,有用的只是教材,每本厚薄不等,加在一起有几十本,前后历时五载读毕。这里不曾谈到,当年却未尝不用功也。

此外书中遗漏之处还有很多,这回并未逐一补充。理由即如从前所说,挂一漏万总归好过喋喋不休。譬如“思想问题”一节,如果详细报告需要增加几倍篇幅,但未必有多大意义。何况很多话别人早已说过,而且精辟得多。前些时我对朋友讲,这方面所思所想,可以归结为前人的两段话,其一是周作人所说:“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灯下读书论》)其一是福楼拜所说:“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都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或七日致路易斯·科莱)——从这个意义上讲,冥思苦想远不及多读点书更其有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虽然拈出这两段话来,并强调其间互为因果的关系,似不失为一得之见。

顺手添加了几幅插图,都是自己喜欢,又有些感想的。与正文并无关系,不妨说是自成片段。

二〇〇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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