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回忆……”(7)

“快送我回家吧,干吗在半路上停车?”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看到他也是这样。多么意外的相逢!

到了村里,他提着我的箱子跑进我家,手舞足蹈地对我妈说:

“快,我给您把女儿送回家啦!”

此情此景,怎么会忘记呢?

我回到家,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先要学会穿便鞋走路,我们在前线穿了三年长筒靴。我们习惯于扎腰带,笔挺地站着,而现在的衣服就像口袋似的套在身上,感到很不自在。我呆呆地看着长裙和连衣裙,已经感到陌生,因为在前线老是穿长裤,晚上把长裤洗干净,然后压在自己身下,躺在上面睡觉,我们把这叫作熨裤子。其实,裤子常常干不透,就得穿上它到严寒中去,结果立刻冻出一层冰壳。怎么学习穿裙子出门啊?双腿都迈不动。别看我们回来穿上老百姓的裙子和便鞋,可是一见到军官,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举手敬礼。我们吃惯了军队伙食,完全由国家供给吃喝,而回来后得自己到粮店去买面包,按规定的定量去买。可是我们常常忘了付钱,幸好女售货员熟悉我们,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但又不好意思提醒我们。我们也就不付钞票,拿起东西就走。过后我们很难为情,第二天赶紧去赔礼道歉,再买上另外一些东西,付清全部钱款。我们需要重新学习所有日常生活,要找回平民生活的记忆,要正常过日子!去和谁学啊?跑去找邻里街坊,去问妈妈……

您听我说,我还想到这样的问题。战争打了几年?四年。这么久啊……什么鸟儿啦、花儿啦,我全不记得了。其实,它们仍然是存在的,可是我确实想不起它们来。事情就是这般奇怪,是吧?……为啥要有彩色的战争电影啊?战场上一切都是黑色的。要说有另一种颜色,那就是血色,只有鲜血是红色·的……

我们在不太久之前,七八年前吧,刚刚找到战友玛申卡·阿尔希莫娃。一位炮兵连长负了伤,她爬过去救他,一颗炮弹在她前头爆炸开,连长死了,她幸好还没来得及靠上去,但两条腿却被弹片削掉了,真是受尽折磨,我们全力为她包扎,竭尽所能地救她。等我们用担架把她送到卫生营时,她却向我们哀求说:“姑娘们,朝我开一枪吧……我不想这样活下去……”她就这样哀求我们……苦苦哀求……她被送往后方医院后,我们又继续前进、反攻。等我们回来找她时,她已经音讯全无了。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情况如何。许多年过去了……无论往哪儿写信询问,都没有回音。后来还是莫斯科七十三中的同学帮助了我们。男孩女孩们根据线索查找,在遥远的阿尔泰的一个残疾人疗养院里找到了她,当时已经是战后三十年了。这些年她住过许多残疾院,漂泊过多家医院,做过几十次手术。她躲避所有人,连亲生母亲都瞒着,不让她知道女儿还活着……我们接她出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大家都哭成一片。我们后来又安排她与母亲见了面……这是她们母女三十多年后的重新相逢啊。妈妈差点就疯了:“多么幸运啊,我的心脏早前差点没痛碎了。有福啊!”玛申卡反复唠叨说:“现在我不怕见人了,我已经老了。”是啊……简单说吧,这也是一场战争……

我记得我在夜里坐在掩体中,彻夜不眠,外面炮声隆隆,是我们的炮兵在射击……胜利在望,没人愿意死……我曾经宣过誓,军人的誓言,如果需要,我将会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现在真的不想去死了。从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灵魂也是受伤的。现在我常常在想:伤了胳膊或伤了腿脚都没关系,哪怕整个身子都受了伤也无所谓。但伤了心灵,那就伤害大了。我们离家从军时,还十分年轻幼稚,都是些小毛丫头。我是在战火中长大成人的。妈妈在家里给我量过身高……我在战争中长高了十公分……

——克拉芙季娅·格利戈里耶夫娜·科罗辛娜

(上士,狙击手)

采访后告别,她笨拙地向我伸出滚烫的双手,拥抱了我,又说了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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