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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不可夺志。这就跟我说的那个钱或者权势不能改变一个小虫子前行的方向差不多。
一个小虫子,哪怕你把它放到金山上,它也还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爬。所以从这儿看起来那个“志”呵,“诗言志”的“志”,它不是“志向”的“志”,而是指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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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天赐,已是至境,再做什么,便是越离越远。一根线,既是起初,也是终极,却要给它穿来揉去,然后再说,怎么将它解成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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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是至简单的。你只要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便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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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化万物呵——万物皆备于“我”,“我”呢,自可化作“万物”;那么“我”是道,“万物”亦是道,这是一体的,“大一”呵。
这是中国的道——“皆可”。变哪,就是《易经》这个变化呀,都在其中。
这变化中间有一个最大的奥妙,那么也是中国哲学的最大奥妙,就是灵动,灵动因素何在?因何而来?——但是这个不是我们的思辨所能解的问题。
——这个“灵动”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生命存在”。——谁也没办法说为什么有了人世,为什么有了物质,为什么我们感觉到这个事物。
……
——为什么我们内心有愿望,以至于为什么我们坐在这里开会;——实际上刨去所有我们就是说习惯罗列的理由之外,那个理由是谁也说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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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面对死的时候,宗教出现了,哲学出现了;当死没有了,所有的哲学宗教也就没有了,连科学也用不着了,艺术文学也不会存在了。就这么尴尬。
人说人只要不死了,人生就怎么都是完美的了;就是说人生有足够的美好,只要再加上一个不死,就完美了。
可是只要一有这个不死,那一切人生的其他美好就会随即消失;爱情、亲情、勇敢、正义、思想、学习、智慧、创造,所有这些都是面对死才在的,或者说所有这些令人生美丽值得留恋的东西,都是人至痛恨的死带来的。给你一个不死,取消所有它们,那么你以为你是生是死呢?实际就是——当取消死的时候就死了。就是这样的悖论,就这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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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开始对付这个死亡恐惧的办法,就是比如说陷在小昆虫里,或者爱好画画儿,就陷到画儿里,使我忘了这个事儿。但是后来写诗呢,它使你慢慢慢慢接近了一个什么心境呢?就是说在万物中间呵,有一个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它像春天一样一直在变化,在花与花之间变化;你有时候好像全知道了,那些去上学的孩子头发那么黑,花儿那么红,这之间的那个流动你一下就知道了,就清晰如见。
有那么一回我在瑞典的时候,两个小女孩儿是哑巴,我们和她们的父母谈了一夜的话,父母就这样用手势翻译给女儿们听,过了一个很好的夜晚。一个小女孩儿想知道日本,一个想知道中国,我给她们写中国字,画画儿。她们的父亲也很有意思,在地上架着木柴烤一块肉。
第二天我们走的时候呢,又碰上了这两个小女孩儿,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麦地在阳光下一片平坦,远处才有树,这两个小女孩儿不会说话,冲我们就微微一笑,就走过去了,在大地的波浪里若隐若现,就消失了。只有这么高的小女孩儿。
这个是唯一的真理,死亡在这时候就没有了。
执者失之。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诗,我想当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自己;在你什么也不想要的时候,一切如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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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上说:上帝不在任何地方安歇。佛教说:无所驻处是真心。我做很多事情,我锯过木头,种过地,养过鸡,这都是我心的旅程。一九八五年以后,我就不写诗了。我的诗有一多半儿是从梦里直接抄下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一个精神到来,一个梦想到来,这时候我高兴把它落到纸上而出来的。所以对于一个真心来说,写不写诗是一样的,它并不需要停留在诗上。有人说诗人永远面对语言。我知道诗人只面对上帝。上帝并不是《圣经》创造的;没有《圣经》上帝还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