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日光流年》的写作过程,至今仍使我有着后脊发冷的感觉,那种备受煎熬的不光是自己的躯体,更是心灵的一次死亡过程。或者说,那是一次走向心灵之死的漫长写作。
13年前,1994年的4月,我从河南携着妻小调往北京二炮部队的电视剧制作中心,“名分”是编剧,实际上我仍在天天思考着小说。虽然那时腰椎病使我几近瘫痪在床,每走几步快路,腰的疼痛和左腿的麻木便让我感到活着没有意义,而死去又是一种恐惧。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我把家安在了二炮文化部专门为我腾出的两间会议室里,把床摆在西边,把锅放在东边,把孩子的课本搁在床头,把新买的拖把挂在公用厕所的门后。收拾一毕,迎接我的第一件事情,是我的小说《夏日落》因为在香港有了称赞,被那边的一些报纸杂志誉为是大陆“第三次军事文学浪潮”到来的代表之作:“其第三次浪潮的宗旨,就是描写军人灵魂的坠落。”他们哪里明白那个时候我们的社会意识,正忙着进行“反和平演变”,社会思想中,还有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这样一股强烈的暗流。既然香港那边如此颂赞我的小说,那必然是小说中有着被“敌人”欢迎的地方;加之有人连续写信给总政有关部门,状告我的军事文学创作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于是,我就被组织约去进行严肃的“谈话”。谈话之后,我就开始忍着腰病,趴在床上一份一份地写着总也不能通过的检查。腰上离不开用钢板制作的宽大腰带,又因为经常趴在床上写作,出现了不停的眩晕症状,而寄往《钟山》、《花城》等刊物都已排版的小说全被紧急撤回,精心写出的检讨又总是被退回修改……
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在两个多月如行走在黑暗胡同中样等待上级给我的处理决定中,在我和妻子说好若被处理转业就从此不再写作、一心回家种地的时候,我又迎来了二炮部队成立三十周年的盛大纪念活动。为了立功,为了表现,为了“将功赎罪”,我拖着病体,希望能为部队三十周年写些什么。各级领导为了让我能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为了我有一些立功的表现,使人家在帮我解困时有些说辞,也就把纪念三十周年的电视剧的编剧任务恩于了我。于是,为了完成这部电视剧创作,我就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中国残联专门为残疾人服务的下属工厂,请他们根据我的病情,为我设计、制作了一个能在活动躺椅上半躺、半坐、仰头向天进行写作的一个铁器写作架。那个写作架,既能在地上滑动,又能在地上固定;架上的写作板,能根据我仰躺的姿势,调整出和我手臂、眼睛相适应的各种写作角度。这样,我就在等待处理决定的过程中,开始了那部歌颂部队官兵“爱国爱军,敢于牺牲”的电视剧创作。剧本不长,只有十集,取名为《青山巍巍》。可每次我扶着墙壁或让妻子搀着,从床边走向那只有几步路的写作架时,我都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妻子问我:“是腰疼得厉害吗?”
我向她摇头。
妻子又问:“那为啥?”
我就咬着嘴唇,让她离开,说我要写作了,最好家里没人。妻子就提着菜篮上街买菜,买完了在楼下转悠,不到烧饭的时候,不回家打扰我的写作。可是,妻子走了,我也不一定真写,就那么躺在椅子上发呆,一呆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半天。样子好像是在思考我的命运、我的生存,还有我活着的意义和写作的目的。其实,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中又堆着些许人生的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