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前人踏出的路上，看着兄弟姐妹从新的途道涉水过河，披荆剥剌，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傲然地走在前面，却不肯亲自脱鞋下水，不肯以手试芒，不肯拿出“头可破，血可流”的精神，去冒失败之险。我们曾经指责某某的作品是“福克纳”，某某的作品是“马尔克斯”，还有某某的作品是“博尔赫斯”、“乔伊斯”、“昆德拉”，可我们很少指责某某的作品是“曹雪芹”，某某的作品是“三言二拍”，某某的作品是“鲁迅”、“老舍”，是“沈从文”。
继承获得的肯定是褒奖，借鉴获得的却有可能是贬斥。谁都知道，文学不仅应该继承，它还应该借鉴，某些时候，似乎借鉴比继承更为重要。因为我们用汉语写作，因为滋养我们笔墨的是母语文化，我们没意识到继承时已经开始继承，但如果我们没想到借鉴，就绝然不可能借鉴。继承是先天的，借鉴是后天的。继承可以在无意识中存在，借鉴必须在有意识中进行。军事文学对《三国演义》、《水浒传》有多少吸收都不算多，但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吸收则必须有量的分寸，这一点军旅作家似乎都心如明镜。而问题是在90年代以后，我们没有看到军事文学从《第二十二条军规》、《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等优秀的世界军事文学作品中获得什么艺术滋养。我们应该抵御劳军女郎那扭动的身姿，但我们不该把巴尔加斯·略萨的艺术微笑拒之门外；我们应该把尤索林对正义战争的厌烦情绪如倒水一般泼出盆去，但我们不该把海勒放在盆中的艺术孩娃泼到门外。巴金先生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可巴老在说这样肺腑之言时已经对技巧烂熟于心，已经对各种技巧都有了了解和试用，已经可以在写作中把技巧隐藏得无影无踪。巴老说的无技巧是让人看不出来你使用了技巧，而不是让我们没有技巧。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可你真的没有技巧也就没有境界了。
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这两大主题，是军事文学奋飞的双翅。自古至今，我们军事文学的每一次繁荣，靠的都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过去是我们军事文学乐章中的主调，现在还是，明天也是。军事文学的主调号声只能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这两大旋律，但任何辉煌的乐章中也都该有其他的伴奏，正如小提琴没有号声的高亢和嘹亮，但小提琴却自有其轻舒的旋律。说到底，英雄与爱国，是我们东方军人最根本的作为人的最高、最完美，也是最后的价值呈现状态和形式，这决定了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几乎永远是军事文学航道上的主舰，是军乐合奏中的主调，是军事作品队伍中的领袖。但是我们在这两大主题的号召下，能够寻找到新的主题——无损于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第三主题，那会使我们的军事文学既呈现出它洪钟大吕的风范，又显出它五彩缤纷的风采。
这里，我们不是说除了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我们没有第三主题，而是说那些已经存在或已经萌芽的第三、第四、第五主题，还没有形成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那样高亢的声调，它们的抛头露面不能以大“三”、大“四”的身份出现，而只能是以小“（1）”、“（2）”或小写a、b、c的“小媳妇”姿态在“一”、“二”或“ A”、“ B”的下面卑躬屈膝。《第四十一个》、《萨什卡》和《活，并且要记住》的存在，绝没有降低或削弱苏联军事文学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主调，相反，如果没有《第四十一个》、《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等第三主题的作品，苏联的军事文学似乎显不出她昨日的辉煌和高亢。而《战争与和平》中如果没有第三主题的存在，似乎也就没有《战争也和平》的不朽。
第三主题也许是军事文学中的另一大主题，也许是军事文学中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以外的全部主义。我们绝然不该放弃对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思考和张扬，放弃了这两点，就等于放弃了我们今天全部的军事文学，可我们与此同时也应该拿出点时间，对第三主题有所思虑，有所张扬。比如说人道主义——当然是革命的人道主义；比如说战争的人性或合乎军营中的人性——当然是无产阶级的人性；比如说反战、反核——当然不是指反人民的正义战争，等等，这样一些第三主题，如果我们能让它们从“小媳妇”的位置换坐到“婆婆”的椅子上，这对我们的军事文学，应该没有什么不益之处。
我们应该承认，对于第二形式与第三主题，似乎没有哪一条规定和哪一个人限制你去尝试和思考，似乎没有谁不让你去对第三主题进行张扬。环境是宽敞的，气氛是轻松的，态度是容让的，问题出在我们自己，出在我们没有能力去尝试，没有胆量去迎接失败的到来，没有能力把借鉴弄得和继承一样水乳交融。有约束，有指责，可我们应该记住那句有关新生事物的名言：怕的是我们的写作不在培植新生事物，怕的是我们的作品变不成新生事物，怕的是我们缺少内功，迸发溅射不出个人的艺术光彩，这才是最最要命的一档儿事。
第二形式与第三主题，不是挽救我们军事文学步出渊底的救世良药，不是把军事文学从此岸渡向彼岸的桥梁，它也不能够让我们的军事文学恢复到80年代那样星光闪烁的美好境地。过去了杏花村，果真是没了杏花酒，可它有可能是茂林下漏落的雨露和阳光，给我们目前停滞乃至倒退了的军事文学充点血，充点电，充点力气。它即便不是日光，也是一丁点儿星光月色吧。
1998年8月24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