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以前没有孔子(3)

张先生没有老婆,也没有了家,一个人由山东走到北京,沿途打竹板儿卖唱而来,这一对竹板儿,现在还收在张先生的被褥底下。到了北京,先拉洋车,目的是挣钱吃饭之外,借以熟悉地理,因为从前学过兵,所以这一招儿算是用着啦。知道哪是前门宣武门,又知道了哪是总统府,哪是大胡同,不久张先生成了老北京,现在则是张家学塾的塾长,十几年的工夫张先生不容易。张先生自己说能有今天,他是一角钱两角钱干起来的,想想从前在关外东三省吃教书饭的时候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时候,在乡下小村子里边,扛着个小铺盖卷儿,夹着几本书,手里摇着小铃铛,嘴里吆喝着:“教书儿哩,教书儿哩,带管孩子带抱柴火,教书儿咧。”那种流浪异乡靠孔夫子赚饭吃的狼狈时代,自己想想也不禁凄然可泣,现在不同了,自己有了学塾,学生有五十多人,学费,杂费,水费,过生日,办正寿,老家死人学生都送份子,这些收入除了自己吃饭以外,还可以添件大褂,买顶帽儿的。张先生很满意,有时候高兴了,包个饺子,学生帮着包。有的问:“张先生,这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自习。”于是各教室一片自习声。等一会又有人来问:“张先生下一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习字。”于是各教室一片习字声。张先生饺子吃好了,有了精神,拉出张家学塾的队伍,就在门前大空场上练混合操,唱“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不知是为了什么,北京大乱,恐怖消息,日日加紧,张先生因为生意兴隆而以赤党罪名捕入牢去,理由是:大红裤腰带为铁证,不从官府,私办学塾,邪话惑众,有叛逆之嫌。遂被捕。

张家学塾关门了。

大门贴上了封条。

一天两天没有消息。

空场上再看不到混合体操。

再听不到“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一年两年,人们都把张先生忘记了。

内战频起,天下大乱。

有一年,大概是十年以后,有人看见了张先生,瘦了,瘦得怕人,在张先生身上一点也找不出“孔子以前没有孔子”时代的痕迹,头发也秃了,听说是在狱里生了一场大病,为什么抓进去的,张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放出来的,张先生也不知道。反正在狱里住了上十年,张先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困居在一家小店儿里。

又过了一年,又有人看见了张先生,拉着一辆破洋车在前门车站等座儿,车的破旧正陪衬出张先生的病老,张先生一落千丈,纵有雄心,虽然是“肏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再也无济于事了。

记不清是哪年的冬天了,有一个人倒卧僵挺在一家大宅门儿的门口,据说那个大宅门儿就是从前的张家学塾,那个死户——

一直听姚癞子讲完张先生的后事,我流了眼泪。姚癞子老了,他在我的脸上还能辨别我是谁,我看他的满脸的皱纹,再回顾面前的一片荒凉,真不相信这就是我从前童年的伴侣。时间是过去了,一切都随着改了样儿,只有姚癞子还在一针一线地缝他缝不完的旧鞋,我想哭,姚癞子也很难过,我给他十块钱,拉拉他那粗粗的手分别了。

终于我已经被掳到这人海苍茫的申江来了。

——《万象》194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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