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妒杀石榴花(3)

最不可理解的是,越是旧时农村,光景穷困,穿的衣裳越夸张:大裆裤,折叠好几层的裤腰,大掩襟的褂子,明摆着是在浪费布匹。可是布匹是可以浪费的,人的曲线却不能玲珑毕现——有伤风化。

后来,又换了时代,也换了服装。中山装、列宁服、绿军装、喇叭裤、健美裤、吊带裙……衣裳的变迁裹挟着世相人心。再往后布料越用越少,式样越裁越精,一个个老辈人看不惯的黛眼红唇的“妖精”开始光腿露胳膊地来回走。有一回在街上,见一青春女子穿一身半透明黑纱衣裙,行走在光天化日,说不出的阴森妖艳。旁边一个老婆子,拄着拐棍,一边目送姑娘走远,一边橐橐地敲地面,恨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

现代社会人口密集,争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攻击性,所以西装革履会盛行。这种服装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像佛祖脑袋后面的神光,把自己罩在里面,等闲人不可靠近。它适合职场穿戴,好比军人穿着迷彩服火拼。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相亲,却不可以恋爱;可以上班,却不可以旅游;可以动心机,却不可以架。尽管它一身的杀气,却又像一身铁皮,彬彬有礼,箍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衣裳我不穿,我的衣服全是中式的。冬天对襟羊毛衫,领口袖口镶滚,左上襟一朵丝线绣的小花,右下襟一枝开了的梅。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宽宽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风,像飞起两只白蝴蝶。穿了几年,已经显旧,不舍得丢。穿上它就想起戏台上的白娘子,像一只白蝴蝶满场里绝望地飞。再飞也飞不出自己的命运,千年修行一旦抛,换来永镇雷峰塔的结局。不怪法海,怪她太痴。

逛商场爱上一大块闪缎,浅紫的底子上一枝一枝疏影横斜的梅。一下子想起了穿旗袍的女子,如瀑黑发,如丹红唇,吐气如兰,媚眼如丝,穿这样一身衣裳,不灭的忧伤,魅惑的美丽。可是,让我拿它怎么办呢?这不是旧上海,我的讲台也不是雨巷长街。捧着料子去找一位熟识的同样有古典情结的裁缝要主意。她给我做了一件坎肩,偏襟小立领,沿深紫绸边,盘深紫凤展翅纽扣。做好了还是没法穿,它的表演性仍然太强。它诞生的命运好像就是要被我锁进衣柜,独自在光线朦胧中散发幽幽的香气。谁让你生就这样的色彩,长就这样的款式,既美丽又见不得光,只好当金丝雀来养,为我一个人歌唱。

“眉黛夺将萱草色, 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哪一天老掉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细细端详,默数流光。好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不是真的遗忘。一个一个的自己穿着它们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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